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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小屋

阳台上的小屋

作者:李鉴云

(一)


在外漂了多年,归来后,我又在距家不远的省城谋生。

多年之前,也曾在西安逗留过一段日子,除对个别地方、区域熟悉之外,对很多地方仍很陌生,何况这一别又是多年!

朋友与人合办了个职介所,初来时我就住在他的办公室里。凭我在外打工的经验来说,头一个月试用期内的条件很苛刻,通常是薪水低、劳动量大、要求多。眼前的这份工作,除具备上述"优点"外还兼备早晚去公司报到、写例行的工作日程,周日还要写工作总结等⋯⋯

为着我能尽快稳定下来,在异地谋得一席之地,早一天结束这种漂泊无定的生活,我咬牙坚持,无论多么苛刻的条件我都抱着必胜的决心坚持到底,为了早日安定下来,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每天都默默地暗数着日子,盼着熬过第一个月试用期。我可以租间哪怕六平米的小屋!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灯,我将会很满足。其实这只是四面墙内几样很简单很必要的家具。在我却是种生活稳定的象征;是一个坦坦然,真正可以休息一下的家。

那阵子,我被一种久违了的,失而复得,得而又复失的感情折磨得很累很疲惫。相比之下,最难承受的倒不是工作和寄人篱下的那份无奈,而是我精神与心灵所难以承载的生命之轻。我晓得我那不肯合群、随俗的毛病,三十岁的人了,依旧喜欢孤独,喜欢安静喜欢在一天繁忙的工作之余,从从容容地看书、写作。

漂流的途中,我何止千百次地怀念我故乡的小屋!我晓得我只是个太耽于幻想的凡夫俗子,缺乏愚公移山的勇气和毅力,更不可能有何法力、神力将小屋迁往我要去的任何地方。只能让记忆越过双倍遥远的距离,让灵魂在小屋的一隅栖息片时,所有那些美丽却短暂的画面,使得我记忆中的小屋温馨无比!在居无定所的异乡,那种令人心碎的震撼曾很多次地贯穿过我的身心!

注定今生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梦。每一处客居的地方,都倾注了我对家、对生活的渴望与眷恋。假如有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我毋需非熬到所有人走光之后,才敢打开办公室内的折叠沙发,舒展一下我疲倦的筋骨。拘谨地将衣服晾晒在办公室后面一米多宽的平房过道处,然后翼翼小心地坐在办公桌旁写点什么,无比羡慕地不断用手摩娑宽大光滑的办公桌面,心想我几时可以从容地坐在一旁自如地挥毫泼墨,哪怕只是种执笔的感觉!

假如有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我将更无谓地去面对炎炎烈日,出门前晒一大盆水,归来后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既使在简陋的地方,我也能保持我爱清洁、爱洗澡的习惯,我也能像那些阔人们一样尽情地享受日光浴,还可以邀请友人坐在榻榻米似的席子上品尝瓜果、茶,听音乐、谈心⋯⋯

城市太喧嚣太拥挤,拥挤到你找不到一片空地喧泄自己的伤悲,城市太繁华也太无奈,城市里缺少泥土缺少新鲜的空气更缺少一份朴实纯粹的情感。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情感的劫难和对生存危机的惶恐只是份无奈且没有价值的悲哀!

好不容易熬到了月底!我迫不及待地去附近找了间待租的空房。其实附近皆是待出租的房子,我却又那么害怕找不到一个容身的栖处,连房东要求先付一部分定金的事,我也认为是再稳妥不过的一个办法。那天我贸然闯入一处距路边很近的宅院,瞧着木门有熟悉的古旧感,就把它当做我临时的家了。院子是常见的四合院,房间是八平米的西晒房。屋角有张破门板拼凑的床,正因为它,我才决定住下。对于一个可以把所有行囊背在肩上的旅人来讲,简陋出租房内貌似床的东西,对于疲惫之极的人来讲,有着颇强的诱惑力。正因为它,我才那么快地做出了决定。

付过租金后,第一件事即是推了自行车将寄放在朋友处的两个行李卷拎了回来。全部的家当简单到随时可以甩到肩后去旅行。我住进去前的房门一直敞开着,我仔细地换上门锁,证明我的居住权,证明它暂时属于我。那天我兴致极高地去买窗纱,不忘向我最好的朋友麟报告我乔迁新居的喜事。钉窗纱那天,我去麟家要了几十枚钉鞋底的小钉子,麟又随欢天喜地的我同去钉窗纱。压窗纱的垫条是从城河边捡来的一截打包带,麟帮我用剪刀剪成小方块;摁上钉子再直接钉到窗框上。麟做事一向认真、细致,他将那窗框四周钉得几乎密不透风,远远望去,白色方块的垫片将湖蓝色的窗纱衬得格外爽洁、悦目。那天是我一个多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的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似乎那间鸽笼似的屋子是世间最好最美的一间华屋!

那几日我像衔泥筑巢的鸟儿般忙着布置我的小屋,我的家。

买只可以插入加热器的暖瓶,一个盛水的桶,还给我那惟一的窗户上挂幅窗帘,好遮挡正午炽烈的阳光;再挂条浅色的门帘,好让早晚的凉风吹送来树梢的荫凉。当我倦惫地归来,打开屋门,窗帘后的灯光便有了家的温暖,飘垂的门帘拽曳着家的气息,那些堆在屋角的桶、壶、茶叶袋等则将屋子点缀得生动、亮丽起来。当我沉默地靠在墙角,这陌生的屋内便会充满往昔之歌的回忆⋯⋯

住了几日后便体会出这院子的特色来。左边一家在门前摆了个烤肉摊,下午五、六点钟便开始在走廊上堂而皇之地穿肉串,串肉的方桌又黑又油腻,苍蝇一群群粘在哪儿,嗡嗡声吵得人心烦,令我贪馋烤肉的最后一滴口水也要从心底呕出来!女人的孩子脏猴儿般光着两片脚丫跑来跑去,不时去撩泼盆里的脏水玩。卖烤肉的俩口晚上一两点钟才收摊,破三轮车撞得铁门上的铁链唏哩哗啷乱响一气。刺耳聒噪的响声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得见,我离得最近,是最大的"受益者"!

右边一家住着两个贩菜的伙计,早上四、五点钟即有人隔着门大声招呼,看来是拉帮结派的同党,这边得了指令又好一阵折腾,大声招呼着一边将贩菜的筐子一一搬到楼下的三轮车上,复又听一遍开启铁门的哐啷声和铁链的铿锵声,继而又是女人的吆喝声、孩子的哭泣声⋯⋯

中午的屋子热得像个烤炉,晚上则是个不透气的闷罐子!一天掐头去尾没有多少安静的时候,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没过多久我就感到吃不消,白天的精神也恍惚起来。我感到身体越来越差了。

不久,在麟单位的一次聚会中,我认识了他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丽云。我们讶异于彼此名字的接近,更令人惊讶的是丽云还有双大猫眼!第一次我便忍不住问她:"你咋长了那么大一双眼睛?"她笑着说其实是我看错了,那不过是因为眼睛下陷的缘故。丽云曾在外地呆过两年,对身处异地,漂泊的无奈也颇有心得。她讲到新疆草原的辽阔与纯净,碧蓝的天空、以及哥萨克人的豪爽热情的酒量。令我心神往之,禁不住频频咂嘴道,真想品尝一下那儿的烈酒,美美地醉一场。

在喧闹大厅的一角,我俩浑然不觉地谈了好半天,我在想丽云实在是个开朗、幽默且不乏诗意的女孩,但不知因何缘故,她的眼底有颇深的忧郁。伙计麟还打趣说:我同学对你有意思呢,我正色道,再甭胡扯咧!

没过多久,做为我新居的第一位客人,丽云拜访了我。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去车站接她,车还未停稳,我便竭力在车上搜寻,她的那双大猫眼像是聚焦的两个亮点,被我一眼看到了她!一向凑和惯了,当友人来访时,方为我简陋的小屋拘促不安起来。没有桌椅,除了床之外,唯一可坐的就是地板上铺的一张竹席,我称之为"榻榻米"。洗好的桃子放在桶盖上,我用自制的一把锯条刀切开西瓜,报纸代替盛瓜的盘子,幸好还有别人给的两只杯子,我们边吃水果边喝着冰镇啤酒,谈得兴奋了,便忘了小屋的简陋。

许是太久不与人谈心的缘故,许是我独自一人生活的太久,许是我刚经历过一场感情的劫难,许是太久都没人听我倾吐心声,我的话特别多!丽云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报我以她那璀璨的笑容。我发现丽云笑起来很美,面部的所有表情都闪射在贝齿的亮光里,令人赏心悦目。不过相书上说牙齿细密的女人不仅善于理财,且把钱财看得比较紧,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掠而过。我喜欢将书本中的理论知识应用到实践中,并把它当做我自己的一个兴趣。我对丽云有一见如故之感,她有种令人信任令人感到踏实又令人有种倍受鼓舞的兴奋。

后来我也去拜访过她,晓得她是家中的独生子女,家庭条件也很优越,且新婚不久。家里有个很大的院子,房子大多已出租,父母则住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在西安跑了不少路,小北门这地方还是在认识丽云之后才逐渐熟悉的,去她家必须穿过一条铁路。有趣的是,火车来去时竟然震得整幢楼也跟着颤动,我当时顿觉骇异,以为会发生什么不测!紧张地以为会发生什么不测,丽云看见我的惶恐神态竟然笑着说这是她们这儿的免费按摩!让我毋需担忧。丽云的妙语连珠和幽默,有时很让人喜欢。她有段时间因身体不适在家休养,约过我们几个朋友去她家聚会,每次去,她都盛情款待,虽说她父母仅她一个孩子,却没有一般独生子女的骄横与任性,我记得她有一次煮面条,白菜煮得时间太久,都蔫黄了,我当时用她家特大号的一只碗盛着吃了,竟觉着很香。

从那之后,丽云时不时打电话来问候,有一次听说我病了,她便说:"我已经有几次听你病了,你干脆搬过来住,我们也好照顾你⋯⋯"我听后很感动,独自在外奔波的日子里,这类暖心的话是很少听到的。我怕麻烦,况丽云新婚燕尔,总觉有诸多不便,便拖着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

卖烤肉俩口的隔壁有间空房,里面时常有那女人晾的粮食,我见那间房子比我住的那间大且凉快,实在也是我热得受不了了!虽说是二楼却是私房出租户盖的顶层,于是就对房东说想搬过去住,房东女人迟疑了一会又将我带到她们住的后院,让我挑间与此一般大的房子,我嫌麻烦,嫌离路边远,便谢绝了她的好意。搬家那天,卖烤肉的女人进来看了几次,还同我寒暄几句。世上有许多事怪得很,有些人你怎么看也不入眼,更别说同她交谈。那女人长得颇丑,却有股子骚劲,整日邋里邋遢,一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偏爱很不相宜地涂脂抹粉,衬得那张驴脸像罢园的老茄子!

我那些家当,也谈不上搬家,不过几步路,三两下就搬过去了,关键是收拾屋子要费点神。一是照例要给那间瞎子似的窗框再钉上窗纱,我特意量了尺寸买了几米窗纱钉了,又用报纸糊了靠床的墙壁。地板很脏,粘着层油腻腻的黑土,我在拖布上加了把洗衣粉,最少拖了有六、七次才令它显出本色来。没住两日,我就咂摸出房东娘子的居心了。墙壁不甚隔音,卖烤肉俩口晚上睡觉从不关门,我夜里常被那女人猫叫春般的呻吟声吵醒⋯⋯令我又气又臊又无可奈何!

逢到我要回家去时,那女人显得特别高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跑业务特别辛苦,我骑着那辆公司配的旧自行车几乎把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能跑个遍!长时间缺乏睡眠令我倍觉疲惫,记得那天我骑行至途中淋了雨,又受了风寒,浑身起了一片片的风团,病了两日,还被老板炒了鱿鱼,恰巧丽云此时又邀我去她家,她俩口住三楼,曾说起过四楼有间空屋。那间空房原是她爸的会客室兼休息室,屋内有几样简单却很实用的家具,让人眼馋的是那张方桌,我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用过书桌了!晚上写字时要将褥垫掀起,以床板当书桌,屁股底下垫两块砖。久坐后常感腰酸背痛,屁股也硌得生疼,我于是又常常想起我故乡小屋的书桌来,一时间确也是五味杂陈。

(二)

我去的那天雨一直在下,那晚我住在丽云家的楼上。丽云替我抱了床毛巾被,我吃过治疗风疹的药片后,竟困得睁不开眼,因为药中有扑尔敏类的药,吃过后极易犯困,趁我没犯迷糊前,赶紧胡乱擦洗了一把,又怕弄脏人家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将它盖在腹部。那一夜是我来省城后睡得最踏实最酣沉的一觉,睁开眼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浑身的每个骨节和毛孔都松懈开来,令我顿感轻松和舒坦。周围却是如此安静,仿佛置身乡村,打开屋门,一只觅食的麻雀在门前的空地上蹦来跳去。这种在农村院里常见的情形不仅让我感到亲切更让我觉得很有趣呢。

独自在楼上走了一圈,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四楼有三间石棉瓦搭的平房,屋顶皆用三合板棚了一层,对门一间是她二爸的书房,白天偶尔上来练练字;我隔壁是丽云家的杂物间。楼平台呈长方形,从楼梯上来转过一个回廊即是我住的屋子,从屋外往南走十几米有扇门,直通装有水管的平台。站在平台上可见小北门的城墙,连城墙边的那棵合欢树也能隐约看到,近处的房屋错落有致,很多房顶上的蓝瓦和私搭的天线也看得很清,远处的景观尽收眼底。哈哈,这是个一览众屋小的地方!

我住的房间约有十六平米,门前有一个平台,屋门打开正对后门的阳台。一打开阳台上的门,路口的穿堂风与前门形成对流。早晚非常凉快,夏季连风扇也用不着。此处虽是城外,离城却很近,交通便利且安静。好一个静字!这恰是我一直寻找的地方!后来我还和丽云开玩笑说,谁让你不早让我上来看看,早知有这样好的房子,我早搬来了。她却还谦虚地说自认为是不好的房子,房顶是石棉瓦搭的,她说怕我住不惯呢。后来说到房租,她说就按她爸说的价每月一百元。我爽快答应下来。心里暗自思忖该如何解眼前这燃眉之急呢。我离开她家后没几天,便把我的摩托罗拉汉显机在手机店里卖了陆佰元,换了个肆佰元的数字机。

一向对数字类的东西近乎白痴,那次别人随便抛给我的BB机号我后来却一直记得。98989呼22520。转换成中文即是:"走吧走吧走————呼爱爱不爱了。"我后来每次向我的朋友们介绍我的号码时就用这两句话,让大家在大笑之余都记住了我的号码。我缴了两个月房租后,心里一下踏实了,又开始忙碌起来。

至从搬到这儿之后,我的生活乃至内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秋天多雨的季节,当我独坐在屋内饮酒,听着伤感的乐音。丽云常常会以她那璀璨的笑容叩开一份惊喜,她令我远离恶习远离那份恶劣心境的方式既不令我有伤自尊也不令我不快。她会适时地邀我去她家做客,沏杯浓酽的香茶,放一曲欢快的歌,做几样可口的菜,又不时以她幽默诙谐的趣谈引开我郁闷的思绪。我晓得我是个太沉溺于自己感情与幻想的傻瓜,总是将心辗转在一点上不肯移开,由着性子去钻牛角尖。其实四处有窗,窗外并不乏怡人的景致,只是我傻得不知打开窗,去欣赏四处的美景,只待她替我打开久闭的门窗,让久违的风进来,让久违的雨进来,让所有那些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在阳光下起舞!

和朋友在一起的日子真快乐!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于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生活,属于我的幸福常常还来不及把握来不及品尝,它们便从我不善捕捉的手心里像鸟一样飞走。通过丽云,我逐渐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中感受到生命的喜悦与可贵。

丽云不时善意地让我帮她做一些细小却不乏乐趣的事。比如帮她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晾衣绳上去,或替她把从别处挖来的花草埋到花坛里去,或陪她去花市走一遭,买几盆便宜却很美丽的花。她又一一细致耐心地告诉我那些鱼的名字,什么吻嘴鱼、珍珠鱼、五色鱼、宝石鱼⋯⋯而我只认识极普通的金鱼和比目鱼。

对于逛街一向是缺乏耐性的,虽有时忍不住发点小脾气或者使气走开,丽云都能纵容我,令我事后既内疚、又感动且又多了份欣慰。

丽云家的房客有七、八户,楼的另一半房客属于她二爸家。一楼有家开理发店的女子邬侠是她们家的老房客了,住了有十年了,她第一次领我从小邬的门店往院里去时,把彼此介绍了一下,小邬身材矮小,嘴巴上长颗痣,脸色腊黄,看上去很不健康,我不清楚她是哪里人,只是她讲话的腔调有点特别,能迅速将四频道转八频道,一句话里尽是粗溜普通话的味道。我觉的她很做作,只是偶尔同她打一个招呼。

丽云父亲也是个极勤快、善良的人,我想父母疼爱孩子的方式也是爱屋及乌的。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能这么快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将陋室布置得像个家,全亏了丽云和她一家人的帮助。记得楼下铺地板砖时,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假如过年我还在,我想将屋子粉刷一下⋯⋯一句无心的话,丽云也当了真。不两日,她父亲便来征求我意见,说哪日我有空,他帮我粉刷屋子,其实我对这些一向不大看重。但我还是去一位搞建筑的朋友处要了半桶涂料,借了丽云家的涂料刷将屋子整个刷了一遍,哇!屋子一下显得明亮宽敞了,连我自己都很惊讶呢。我见窗户上有几片玻璃破了,正准备量一下尺寸去玻璃店买几块装上,丽云父亲指指盖在柴棚上的几块有点脏的玻璃板,很快找来玻璃刀来裁,我站在凳子上,把每个窗框量了一下,我报尺寸时,她爸说你可得量好,一刀下去可就废了。我说钱叔,你就放心吧,我以前经常干这活,错不了!果然,按我量的尺寸裁下去,每片都刚好嵌入窗框里,我还提前将裁好的玻璃擦洗干净,装上去亮亮堂堂,和新玻璃一模一样。她爸看了我一眼说,窗框上下都歪了,一般人可量不准!

她还让她爸将平台四处砌上花坛,让人运了几车土上来,我后来在另一家公司上班时,公司里的花多数无人照管,任其荣枯。我瞧着不忍,便要了几盆回来,除此外,碰到附近有卖花的,也买三、四盆,花草虽不名贵,热热闹闹装点得整个平台绚烂多姿。我还随她父亲在她家院子里挖回几棵爬山虎,种在房屋两侧的水泥花坛里,那里除了易于攀爬的植物外,我还种了蒜苗、豆角、丝瓜和蕃茄。凡是有泥土的空地我都撒上花籽,不断地施肥、松土,期待它长出新绿的嫩芽。

每一阵春雨过后,当我们看到那细小如蚁的嫩芽破土而出时,是多么惊喜多么快乐!原来很少有人走动的平台上,逐渐地吸引了不少楼下的人频频上来观看、欣赏。天气好时,那些美丽的花儿竞相开放,红的、紫的、黄的、白的花,好看极了,连蝴蝶和蜜蜂也忍不住要来凑热闹,在那些美丽的花草丛中翩翩起舞。

我后来还养了只猫和我作伴。这只猫是我去文艺路的猫狗市场花十五元买来的。我当时想买只小一点的土猫,因为经济拮据,我要求便宜。卖猫的小贩很鬼,将揣在怀里一只拉稀的病猫卖给了我。当时没来得及细看,也像那个小贩样将猫揣在怀里,骑车带了回来。一放在地面上它就开始拉稀,我在诊所买了五角钱的四环素,碾碎了给它灌下去。又买了包奶粉泡馒头喂它,渐渐地它变得又欢实又可爱。后来我每天去鱼市上要些鱼腮,鱼肠、鱼泡、鱼籽类洗干净了煮熟喂它,惯得这只小黄猫后来只吃这些东西别的一概不吃。

炎夏之夜,我在水池边支张钢丝床,我能看到四处的万家灯火亦可看满天的繁星。大大小小的丝瓜爬满花架,豌豆和别的藤类植物也不甘其后地开得繁繁密密,水池四周和平台一侧宛如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打开屋门,夜风吹送来百花的芬芳还有各种碧草混合的香气,让我常常误以为回到了故乡⋯⋯在故乡的田野里,我时常漫步其间,大口地吮吸着百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我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我的猫很乖巧地在平台上跑来跑去,当我躺在床上思索时,它总能在床头、脚下找一隙空地藏身,蜷缩成各种样子,简直可爱极了!

我为我建造的乐园骄傲、自豪,想象周围的人还不定怎样羡慕我、眼热我,而我这一处如此"田园"的风光,也一定会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

哦,想不到生活原可以这样轻松、随意,可以这样诗意、无拘!我忘了我的烦恼,忘了我的忧思,忘了从前那么多扰人的旧梦!在那个夏季,我居然奇迹般地胖了起来,这全亏了丽云,亏得她一家人的帮助和关心。

她还屡次邀请我去她奶家。那还是在她把楼下一辆她母亲弃置的一辆旧自行车抛给我之前的事。她母亲那时大约六十多岁,看上去身体状况不大好,戴副死板的四方型黑框眼镜,衬得脸型过于严厉过于棱角分明了点。她母亲在那个年纪还留着一头齐腰长的长发,令我觉得颇少见,尤其着装还很讲究、正规,大热天也穿一袭齐脚腂的长裙,裙子前面一有排密密麻麻的口子,看得人头皮发麻,这一穿一脱可够费时间了!她母亲像老式的布尔什维克,一副马列主义的着装。丽云说她母亲很讲究因为她奶就不是个一般人!那辆自行车是辆女式坤车,扔在院子里有好几年了,又脏又锈,车胎都瘪了且裂了好几道口子。我换了家单位,又将车子还回去了,暂时只能靠走路和坐公交。她让我把那辆车子修一修,骑走。说送给我咧。我花了几十元把自行车前后轮胎都换成新的,座垫、车铃都换了,还要了小半瓶除锈剂将车子上下擦得崭崭新,骑上去很轻巧。我推给她看,她惊讶地尖叫起来,又说让她母亲再骑一骑⋯⋯分明是她又反悔了!我自己也没太在意,反正又不是我的自行车。

我很快又去车行买了辆八成新的黄色赛车,花了八十五元。牌子是"捷安特"的。后来我受她之邀,用车子带着她去她奶家了。

据她反复对我说,她奶从前是大家闺秀,规矩多、讲究。她请我去吃饭,说她奶有个习惯,凡去她家吃饭的,要猜谜语。猜对了吃,猜不出来,那只好对不起了。我说我猜不出,不去。她又用话激我,说我没胆去猜谜!我一听又来劲了,说猜不出我在她奶门前请她吃饺子!

正值盛夏,带着人骑了十几站路饿得很快。原来她奶住在钟楼附近的家属院,和她舅、舅妈同住。她舅两口都是中国版的"相扑",不仅有着相扑的块头,还特别能吃。听丽云说她舅脑子有点障碍,离过婚,儿子跟了他母亲。重新找的这位舅妈恰巧脑子也有点障碍,两人的经济主要靠亲戚接济,丽云她奶有退休工资,所以这日子还能往前过。我两那天去时,正碰上她舅在路边拿着个汽管子硌蹴着等人来打汽,打一次汽收一毛钱。唉,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住在西安"白菜芯"的位置,居然要靠这种方式营生,我看了倒有点心酸!她舅一瞧见我们来了,立马收拾了家伙什领我们去他家。老式家属楼的楼梯又窄又黑,楼梯处堆了很多破烂。打开门走进去,室内的摆设都很陈旧。丽云已经提前跟她奶介绍过我了,她奶挺热情地招呼我去她屋里坐。她舅也跟进来张个大嘴傻笑,丽云像对小孩子说话般冲她舅说:"你和俺舅妈赶紧做饭去!"他舅忙热情地插话说"昨天两块钱买了一大捆不太好的韭菜,拾缀一下还能吃,中午咱吃菜盒盒⋯⋯"丽云立马打断她舅的话。又笑着对我说:"由云,这是我奶"。我叫了一声奶,和她奶聊了起来。她奶看上去比一般八十多岁的老人威严,腰板儿挺得很直,穿着老式月白的绸褂子,盘腿坐在床上,笑眯眯地,说她每天晚上听巜家庭港湾》这个节目。我没听过,但还是挺惊讶这个老奶奶真不简单。丽云指给我看摆在桌上的相框,是那种很少见的木制相框,能折叠好几层,拉开来可以左右摆放,衬出中间摆放的相片。相片中的女子约十几岁,后面坐着穿老式衣服的父母,丽云说那是她奶十三、四岁时照的,后面是她奶的父母。相片已经泛黄,和相框都有颇凝重的年代感。至少已经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瞧得久了,反让人有了恍惚的失真感。丽云又说她奶擅长猜字谜,她一再夸我喜欢读书,所以她奶也想见见我。

一想到丽云给我说的猜谜换饭吃的事,我便让她奶先出谜题,她奶端坐在床边,让我仔细听,"夫人头戴两朵花,一月骑马回娘家。打一字"她还没说完,我就猜到是个"腾"字。令丽云奶很喜欢,夸奖我聪明。她又说了个谜题"儿女相逢泪双行"。我也猜出是个"姚"字。我说奶奶,我也给你出个字谜您猜一下?她说好。我说甩掉尾巴,打一字。又讲了"百岁老人"(打一中药名)。这两个丽云奶都没猜出来,我告诉她答案后,她自己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完话,她奶瞧我不停地冒汗,让我用她的脸盆洗脸,我瞧脸盆边和香皂盒里都挺脏,又帮她里里外外清洗干净了,她奶对我很喜欢,说我又聪明又干净还很有礼貌,让我中午多吃点⋯⋯丽云她舅妈穿着个脏兮兮的汗衫,脸比大饼还丰满,两个人扭扭打打的,就像小孩过家家。端出一撂菜盒子,我之前认为我一下能吃七、八个,端上来后,我见桌上污渍斑斑,菜盒又很咸,吃了两个就饱了。那两个"相扑"毫不避人地又在床上扭在一起,隔着门都能听见床板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奶大声喊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说有人在呢,让注意一下形象⋯⋯我和丽云赶忙告辞了。丽云说她舅两口脑子都有问题,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又吃得多,所以越来越胖⋯⋯她奶只剩下她舅这么一个儿子,死去的几个舅一个比一个能干⋯⋯到后来只剩下她母亲和她舅了。哎,这大约就是一个人的宿舍吧。

至从我搬到丽云家的顶楼后,四周开始热闹起来,渐渐地也不清净了。

丽云她爸又把工作室搬到我隔壁的仓库里,退休后还不断忙着挣钱,除了加工路段标杆、修理测绘仪器之外,又在楼下开了间馒头店,雇了一对外地的夫妻蒸馍、卖馍,晚上住在仓库里。说到这个馒头店,丽云她爸还不断怂恿我加盟、创业。我说我除了工作外还要学习,她爸时常让我帮忙在下面卖个馒头,晚上剩的馒头他让我拿回去吃,刚开始我不要,后来我想反正也要掏钱买,况且我付出了劳动又没收他钱,便坦然些了。有一次我炒了菜在门口端了一大碗米饭吃,她爸说:"你能吃完那么大一碗饭不?"。我有些调侃地对她爸说:"叔,你甭看我胳膊细,我能端得起大老碗!"。

我后来渐渐地不再去他的店里帮忙卖馒头,丽云她爸又把店转包给那两口蒸馒头的人,我顿觉得轻松不少。她二爸两口也不甘示弱地搬到我对面的房间住,白天她二爸在对面房子里练习书法,早晚去小北门打打太极拳,她二爸的老婆在一家被服厂上班。这个女人颧骨很高,有些妖邪气。一到周末又洗洗涮涮地,我门前的空地前就会晾起好几面"绿色"旗帜。听说她二娘在被服厂贪了不少便宜,家里的被褥和家人的棉袄内外皆是军用的绿色布料、连他家的窗帘都一律用绿色棉布料裁剪,看得人差点要背过气去!最可气的是,我买的几盆花被堂而皇之地摆到他家的窗台上,我珍爱的一盆含羞草,被摆放在他家桌几上,丽云她二爸的儿子还问丽云这花怎么这样奇怪呢?

二楼拐角住着一户做生意的南方人,生有两个女儿,小的还像个小枕头似的背在背上,那女人整天腰上裹了块围裙忙出忙进的,比她的老公显得苍老,听说才三十多岁,额头上已经有了好几道抬头纹,她老公瘦小,留个板寸头,精瘦、干练,西装革履地,冬天穿得很少,也许南方人的体质好吧,自从我在顶楼上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这个女人不仅时常抱孩子上来赏花还喜欢晾晒被子。有时晾蘑菇、花生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有一次,她在我接水的水池上方的铁丝上晾了好几十根鸭脖子类的东西。我心想这南方人也忒嘴馋了,天天啃也啃不了这么多呀!惟有这一次庄白比我的见识广,他不屑地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那股不屑的气流能吹跑一地鸡毛,他说那是牛鞭!啥鸭脖子?!我为了证实一下他说的话,专门从我的房间里搬出一张椅子睬上去仔细看,这一细看才发现这东西果然不是鸭脖子!我问庄白这南方人吃这么多牛鞭干什么呢?他说为了生儿子,然后又补充一句说,这东西比鸭脖子可贵多啦!难怪那个女人让我注意把通往水池处的门关好,哦,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

丽云时不时上来陪她爸闲话,帮忙拿东西,有时也会给她爸端杯茶上来,因为要从我门口过,她会推开我的房门瞧瞧我在干什么,有时我在床上准备睡觉,听见她的脚步声和打开我房门的声音,假装没听见,面墙而卧,我觉得她上来的次数有点多,我不喜欢我的私人空间被频繁打扰⋯⋯但又没办法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忙碌和奔波中被消耗掉了。

有天楼下的邬侠让我给她帮忙,让我给她的店里写几个字,"博美尔理发店"。我说我写的不好,但我可以让我伙计麟帮她写,她一听非常高兴,连连说着感谢的话。我后来骑车专门让麟给写了,邬侠很快用及时贴依字样剪了,剪在店门的玻璃墙上,一下子把她的店铺烘托得高端大气起来。邬侠说请我吃饭,我说不用。那天我肚子疼爬在床上,邬侠上楼来很关心地问我想吃啥,我说麻烦你给我买一碗馄饨就算你请过我了。她刚拎着馄饨进了门,丽云后脚也进来了。我吃了两口,邬侠就走了。丽云又说了一大堆这个女孩的情史,说以前和一个外地人同居,晚上让她奶给撵走了云云,现在又谈了一个男朋友,认识没几天又住在一起了,那个男的动辄会把她打一顿⋯⋯原因不清楚,邬侠也没说。我回了她一句,邬侠欠过你房租吗?她说没有。那她欠过你钱吗?丽云又说没有。我说那你讲人家那么多闲话有意思吗?她又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想让你了解一下,不要掉到别人设计的圈套里去!我说我一没钱二没房三没固定工作,人家设计我干啥?

不过从那之后,邬侠再没去过我哪儿也没找我帮过什么忙。到是丽云,对我的关注似乎太过了。这反而令我不安起来。

后来,随着她每日不定期来访的次数愈来愈多,而丽云丈夫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后来竟演变到,她刚一蹬上楼梯,其夫便厉声喊她下去,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中充斥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厌恶,令我深受刺激!我想这种愤怒的情绪楼下所有人一定也感觉到了。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板起脸对丽云说以后尽量不要到我房间来!不知是她听不明白我说的话还是故意装作糊涂。她说那你不把我当你的朋友了?你讨厌我了?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她的话让我一时无语,我反复说我喜欢安静,不爱别人打扰我。当我逐渐明白丽云为何忧郁的原因,也为自己稀里糊涂地陷入眼前的困境感到难过且难堪,一时间我也想了许多⋯⋯

(三)

我相信丽云至始至终待我是真诚的,她说她想帮我,不愿我独自在异乡漂泊,她想给我份家的安宁,她自己亦想有个人和她谈谈心。她告知我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之后,我还想,他们之间的那些小矛盾只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不会真正影响到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也许婚姻生活需要一个磨合期吧。

也许是我太傻太单纯,也许在城市里,真的已经很难找到一片净土,一片青葱自然,一片可以寄托自己情感与爱心的花坛。我原本是个受过伤的人,我不愿再生活在猜疑与滞重的阴影里。更令我伤心的是,丽云后来也夫唱妇随地向着自己的丈夫,既使有时明知是其夫做错的地方也不肯承认。

丽云的老公庄白,是和她在一个公司供职时认识的,庄白后来做为技术人员去俄罗斯出过两年差,这对于没出过国门的丽云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庄白原本没看上丽云,是她一厢情愿。兩人分分合合好几年也没确定恋爱关系。丽云家家资丰厚又拥有多套房产,后来她父亲答应给庄白一套婚房和一大笔钱做为嫁妆,庄白才答应了。婚后,丽云和庄白就住在她家的老房,却附带有七、八间出租房。结婚时庄白家基本没花什么钱,但对于丽云父未兑现的那一笔钱庄白一直耿耿于怀,几乎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我认为这小子是冲着钱去的,他还不承认。

庄白长得人高马大,却并不结实。夏天光个膀子穿条短裤在家里晃,汗流浃背、不停抹汗,还要开空调。这小子留过洋,出门的行头颇讲究,西装革履的跟自留地一样光亮,一个月拿叁仟多元薪水,我觉得他比起我这一月拿八佰元月薪的人小气、抠门。他让丽云将每天的开销记帐,连一毛钱也要记!我说地上掉个毛毛钱我都懒得弯腰捡呢。

庄白一谈起在俄罗斯的日子就两眼放光,侃侃而谈,说到列巴有多好吃,早餐的稀饭都用牛奶熬⋯⋯列巴不就是面包嘛,跟肉夹馍比起来味道可差太远了,稀饭里加牛奶?咋想都挺恶心,可能我的胃蕾长得和他不一样吧。我偶尔做了几条鱼送过去让他们品尝,居然把庄白香得第二天中午要坐十几站公交赶回家用馒头蘸剩下的鱼汤吃,令我那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庄白虽见过些世面,自命不凡,却连在摩托车上捆绑东西的活也办不好!

一次他买的高档音响有问题,他想拉去店里换,在车上绑了好半天,走不多远,音响箱又从车上跌下去。他气急败坏地在楼下喊丽云下去帮忙,丽云让我过去看看,我找了截废木板往后座一插,把音箱固定好,又很快绑结实了。庄白惊讶地把我瞪了半天!

还有一次院里的保险丝爆了,他捏着根新保险丝却不敢换。大晚上闷热难耐,整院子的人都围在哪儿看,不断催促着他,还不时窃窃私语着,庄白觉得挺没面子。我主动请缨,三两下收拾好了,我给他还工具时,庄白声音低沉地对我说改天请我吃饭。

又有一次,丽云说庄白的右臂一直抬不起来,穿衣伸袖都挺困难,大概拉伤了筋,你帮我给看看。因为我一直做药、懂些治疗的土方子。我让她准备二两高度酒、几帖麝香虎骨膏。我叫庄白爬在我家床上,露出半个身子,点着了酒,蘸着蓝色火苗不断地给他揉捏、疏通经络,整治了半天,看看肩呷骨周围的筋骨都松软了,才把膏药贴上去。

翌日晚,庄白很生气地跑上来质问我,由云你咋弄的?我的肩膀反比原来重了!我说这是正常现象,或者重或者轻都属正常,三天后就好了,到时候再把膏药撕下来。

过了几天,庄日很高兴地来向我道歉,说自己的胳膊完全好了。一边说一边做还出灵活扭动胳膊的姿势让我看,还说撕下的膏药上有许多黑点,我说你这胳膊至少有三、五年了,这黑点是瘀积的湿寒之气。这次庄白对我讲的话很是敬佩,认为我见多识广,的确有两下子。

庄白感激地一再对我说,我比他强,还说他找人治了很久都没治好,看来是没找对人也没寻见好药⋯⋯那天他和我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但是很明显地,他对我有了敌意。

丽云总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夸奖我,这令庄白的醋意越来越重,看我的眼神和态度令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凝重感。

那年冬天,别人送给丽云一只雪白纯种的京巴狗,约两个月大,她养了几日后说要托付给我养,单位要派她去外地出差,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庄白嫌小狗晚上叫,又胡乱屙屎、小解⋯⋯我便答应帮她照顾小狗。

我用旧床单给小狗做了个棉衣穿在身上,棉花是从被子里抽取的,棉衣的样子虽有些拙笨,不过摸上去很暖和,絮得棉花有点多了,它走几步就像个球样歪倒了,我还专门找个纸箱铺上我的椅垫给小狗当窝,又买了袋我都不舍得喝的奶粉每天泡些馒头喂狗,仅半月功夫就把小狗喂得又欢实又圆润。庄白见小狗很容易喂养且又可爱,又把小狗接走了,临走嫌我缝的棉衣丑陋,直接脱掉扔了。不几日小狗生了病,上吐下泄,等他抱到宠物医院,医生说狗患上了痢疾,已经来不及了⋯⋯

小狗死了。丽云伤痛欲绝,为此事又和庄白大吵了一架。说他连只狗都养不好,还非从我这儿把狗接走⋯⋯庄白此后见我脸上像挂了霜,理都不理我!

我心绪烦乱地回家过年,惦记着我的猫,我一再打电话让丽云帮我把阳台的后门打开让猫上厕所;并记着把吃的给猫喂一下。她答应了。

等我归来打开屋门。

猫饿得眼都绿了,毛色极其黯淡、稀疏,又脏又乱,瘦了一大圈,而我放在袋子里的猫食都发霉了。阳台门一直关着。猫找不到上厕所的地方,把屎尿都屙在米袋里,我虽惋惜不已,也只能将那袋米倒掉。

那天我坐在出租屋里发了好半天呆⋯⋯

丽云一直没来过。她答应过我的!如果她不愿意,应该给我回个电话。如果她告诉我她顾不上喂猫,我也会早点赶回去照顾它或者把猫带回家⋯⋯

难怪古人说,见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真是傻子献宝,连大门都扛给别人了,却换不来别人的一点真心!经济条件不对等,成不了真正的朋友。寄人篱下,既便是掏钱的租户,人家凭什么会和我交朋友?!我记得有数次她和我开玩笑时说,你啥都好,就是没钱!我反驳她,我要是有钱,还会认识你吗?你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缘!

虽然我还那么热切地想看到那些植物开花、结果。却已经有了走的念头。等待结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构筑这个乐园时的热诚与希望。它那么青碧、饱满,令我年轻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八岁,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阳光、蓝天、白云,每一棵树、草和从前许许多多日子中所感受到的不同。似乎从前看到的景致都不够真切、清晰,也许是因为一直忙着赶路的缘故。

当我决定要走时,才发现,快乐、幸福的日子何其短暂!其实结局早已写好,只是我愚钝地没有悟到。那天早上天空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地越下越大,我栽在门口右边的一棵水仙花竟然开了,在轻飏的雪花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一股清香,薄薄的的雪地上印有两双清晰的脚印,一看就知道庄白和丽云两个人在更早些时候已经来过了⋯⋯希腊传说中的拿斯索斯因迷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形象枯坐而死,被爱神怜惜,将他化成了一朵水仙花。原来这朵花的名字还叫:自恋。那天早上我迎着飞雪,看了许久那盆花,我要回家过年去,那盆花的花期在我眼里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我不可能一直守着它,只有任其荣枯。在很长很久的时间里,不管是在异地还是我又回省城之后,我常常想念我住过的屋子和阳台上的花草、植物、猫⋯⋯也不管丽云后来劝说我多次,我想我是决不会再回到哪儿去了。那儿原本就不属于我。她后来还让她奶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问电话里的人是谁,她奶说"我是每聚叶,丽云她奶,我还想和你猜谜语呢,听说你不想在她家住了,奶还很喜欢你这娃呢"。哦,原来她奶叫每聚叶,我还真长了点见识呢。

世上本无完美的东西。恒久的美丽,是因为它的缺憾总让人有月缺月圆的轮回想象。我想,我拥有一份美丽、真实的回忆已经足够。

虽然少了我这个朋友,丽云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完整的婚姻。我想她并没损失什么。

作者简介:李鉴昀,笔名由云,69年2月生,自由职业者,现居咸阳。曾在巜秦都》、巜健康教育》、巜乾陵文苑》、巜大乾州》、今日头条等杂志媒体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五十多篇。咸阳作家协会和陕西省易经协会会员。最喜欢"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

202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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