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棒冰往事
潮新闻客户端 叙音
夏至节气一过，太阳的火辣劲就上来了，“热”成了不可商量的问题；云彩似乎被流放偏远的边境，一去便杳无消息；山风好像约了情人躲进山谷深处幽会，不泄漏一丁点动静；一只黄褐色的土狗儿伸着长舌喘着粗气趴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乘荫纳凉。村庄，万籁俱寂。
可就在这快被烤焦的时间里，却偶尔会传来一阵清凉的吆喝声：“卖棒冰咯！卖棒冰咯！一毛钱一块啦！”一个“大小孩”推着一辆 “二八大杠”的凤凰牌自行车，车后架的泡沫箱里有装着多品种的棒冰，有白糖的、绿豆的、赤豆的……。嘿，头脑活络的“大小孩”趁暑假做起了小生意！“卖棒冰咯！卖棒冰咯！一毛钱一块啦！”吆喝声由远及近，渐渐地靠近了我家门前的弄堂里。此时，“大小孩”会叫卖得特别卖力：“又凉又甜的棒冰，都是小朋友最喜欢吃的哟……”他晓得这户人家有两个贪嘴的小妞。可是，母亲是不会轻易掏钱给我和妹妹买棒冰的，只有我考试成绩超好，妹妹超听话时，才会犒劳我们买两块块棒冰解解馋。记得那时候，我买棒冰还是很有技巧的，妹妹如果买赤豆的，我就买绿豆，然后吃了一半时就相互交换着吃，这样就等于一次可以尝到两种棒冰的味道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子里的几位同龄人就一起去了镇里的小学。平时住宿学校里，周六读半天，中午步行回家，周天下午背着米、咸干菜、薯条干等干粮返回学校。每周如是，一成不变。看似很枯燥，其实还是蛮有趣的，尤其是周六下午回家的路上还是很期待的。公路边的一条小水坑水量虽不大，但也是常年有水，水中会有小鱼、泥鳅、螃蟹之类的，男同学便会去抓鱼捕蟹，我们在路边帮忙背书包。最有趣的还是要数山地上、田塍边那些开不败的小野花了，五颜六色漂亮极了，我会采些特别好看的花回家送给妹妹，妹妹便会将花插在小瓶子里，小房子也就变得香香的了，增添了几分色彩。
一次，学校组织全体师生观看电影《铁道游击队》《地雷战》。当接到“看电影”的通知，同学们欢呼雀跃，一个个奔走相告。接下来的几天，课堂上同学们都会格外认真，下课后三五成群的都在讨论关于看电影带点什么好吃的小零食之类的话题。
影剧院是比较简陋的，座落在镇中心大操场边上，离学校并不远，大概800米左右吧。沿途得经过一条热闹的街，街路两旁摆有各式小吃摊、果点摊，还有文具店、服装店、粮油店、五金农具店……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围着果点摊买零食，我因囊中羞涩就假装不感兴趣，紧紧跟随班主任进了影剧院。班主任姓陶，是一位很有素养的中年女教师，毕业于杭州师范大学，是个高材生，听说是家庭成分问题，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山区小学任教了。陶老师戴着一副黑边框眼镜，穿着整洁素雅，一头乌黑的长发系着一方打着蝴蝶结的小手帕，特别雅致。陶老师课上得很好，尤其是阅读古诗和散文可谓是有声有色、神采飞扬。可是，她平时却不爱言笑，说话细声细语，娇小玲珑的身子走路也是大家闺秀的步态。总之，在同学们的心目中，陶老师是一位慢节奏的、一丝不苟的老师。
影剧院光线不是很好，虽然有几盏灯，但还是很昏暗。上空的几架电风扇璇转的轰隆声就如同有飞机群在上方盘旋着，加上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整个影剧院都显得格外的吵闹。
“小青，你坐我边上吧，我买了瓜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吃。”
“好呀，我买了辣条，我们一起分享。”
“我买缸豆酥，可香呢！”
“小丽，我们坐一起吧！”
“我买小青豆，脆脆的！”
……响在耳边的都是些在找同学换座位，把平时要好的几个，特别是有买好吃的都聚坐在一起，以便于共享美食的招呼声。叫得最响亮的总是欢欢，她的父亲是村主任，家里办有木制品厂，她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富二代”。欢欢平时用起钱来大手大脚的，特别爱买零食，她身边总是围着一大泼人，以沾沾她的光。当然，她的优越感也就特别强了，说话调子很高，对家境相对清贫的同学总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环视了一下那些手捧零食、脸上笑得花一般灿烂的同学们，又摸摸口袋里仅有的五毛钱“巨款”，便默默选择坐到了最角落处的座位上。
电影开始放映了。坐在边上的同学们似乎吃得很是起劲，都顾不得电影的内容，交头接耳的有说有笑。闻到那些美味的零食，我肚子里贪吃的小虫子也开始慢慢地往上爬了，一步一步爬上了喉咙、舌尖……啊！终究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便起身遛到影剧院门口想买好吃的。转了一圈，驻足在影剧院边上的棒冰厂门店，打算买根棒冰解解馋。
资料图。CFP提供。
卖棒冰的老板是位脱顶的大伯，人高马大，不修边幅，是个大嗓门。我看了贴在墙上的棒冰价格表，赤豆棒冰一块要二毛五分钱，比送货去村里的要贵三分钱。我纠结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掏出一半的“巨款”买了一块赤豆棒冰。棒冰冒着缕缕雾气，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很有诱惑力。我用一块手帕将棒冰包好，昂首阔步回到影剧院，特意把它举得高高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得意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在宣示，我也是有好吃的，你们瞧不起谁呢？
着实是舍不得一下子把棒冰吃掉，咬了一小口，重新包好放回口袋。生怕它掉了，用手轻轻地捂着。我自己明白，只能买一次零食，剩下的这点钱是要用来买学习用品的。电影中打鬼子的镜头很是惊心动魄，我看得入了神，心里对英雄们由衷地敬佩。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感觉到衣服湿呼呼、凉丝丝的，呀！不好！棒冰化了！我急忙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借着电影屏幕上微弱的光一看，棒冰只剩下十几粒红豆和一根木棒粘在手帕上了。只尝了这么一小口，就这样融化没了，委屈得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不能让同学发现这样的糗事，否则会成为全班的笑料。我暗暗调整了情绪，眼睛呆呆地盯着荧屏，但是思绪全在那块融化的棒冰上……
一场电影放完，整个剧院哗然一片。同学们有的聊着剧情，有的聊着一些平时身边的小八卦，更多的是在聊那些小零食有多好吃……趁下一场电影还没有开始，我咬咬牙决定想用剩下的余钱再买一块棒冰。于是，我踱步到棒冰店柜台前，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幅很有气势的样子，便和棒冰店的老板讨价还价起来。
我说：“老板，我之前买的那块棒冰只吃了一小口，全都融化了。现在再买一块能便宜5分钱好吗？”
“黄毛丫头，你自己不抓紧吃融化了怪谁呢？棒冰便宜不了！”老板没正眼看我一下，冷冰冰地回答说。
“那就二毛二分钱一块吧，我还想用余下来的三分钱买块橡皮呢……”
老板没等我说完那大嗓门就不耐烦地吼了起来：“不行，不行，管你什么橡皮不橡皮的屁事。黄毛丫头，嫌贵就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还价失败，无可奈何，我最终还是掏出剩下的二毛五再买了一块赤豆棒冰。谁让我遇上这样一个粗鄙、小气、冷血的老板呢。这次可要接受教训了，不能再让棒冰融化了。于是，三下五除二，剥了它的“外衣”就往嘴里塞，似乎要把前面的损失补回来。糟糕！舌头与棒冰紧紧地粘连在一起了，这下麻烦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拉了一下，拉不出来，用劲再拉一下，还是拉不出来，舌头钻心般的疼！我站在原地，张着嘴，吐着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刚好同桌也来买棒冰，看到这一幕后安慰了我一句：“别着急，我马上去叫老师！”几分钟后，看见陶老师急匆匆地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作风。她托了托鼻梁上的那副高度近视眼镜，二话没说就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拔动着棒冰……“痛，痛，痛！”我模糊不清地叫起来，吓得陶老师立即停止动作，“哦，对不起，对不起！音音，你别怕，老师会有办法的……”老师安慰着我。
这时，棒冰店老板放下手中的买卖走了出来说：“丫头，你别急，别怕，我倒点温开水来，浇在棒冰上，让它融化掉就没事啦！”说着，老板倒了半杯温水缓缓地倒在棒冰上，棒冰与舌头一点一点地终于分离出来了！我捋了捋冻得麻木的舌头，手中握着剩下的那半截棒冰再也不敢放进嘴里了，就这样看着它慢慢地一点一点的融化成一滩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巨款”就这么给融化了，心里的那种失落感真是难以言表了。这时，老板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杯冰淇淋递给我，“拿着吃吧，这个不会冻舌头。”
“冰淇淋，棒冰里的高级产品，我哪买不起哦！再说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啊……”我心里嘀咕着。
老板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和蔼地说：“丫头，不用钱，我送给你的，快拿着，进去看电影，不然都要散场了。”
我没有接过老板的冰淇淋，这是我家的规矩，是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东西。但老板的热心、大气让我很羞愧，几分钟前我还曾暗暗骂他“小气”“冷血”呢……
陶老师牵着我的手回到影剧院，让我坐在她的身旁的位置上。透过昏暗的光线，我似乎感觉老师身上有一种只有我的母亲才有的那种柔和的温度，正在一丝一丝地传进我的心窝里。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看，意想不到的竟然是傲慢的欢欢，她轻轻地问道：“音音，好点了吗？来，咱们就吃这个吧……”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装满零食的小纸袋递到我手中。我正想婉拒，当我的眼光接触到她那真诚、谦和、友善的脸上时，我惊诧了，她怎变得这么和气了……“音音，别发呆了，这并不全是我的，是我们大家一起送给你的。拿着，拿着吧，一边吃一边看电影！”原来同学们都已知晓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了，生怕我尴尬便都没提起，而是让欢欢来表达大伙的心意。我接过小纸袋，双眼噙着激动的泪水……
日月如梭，春秋易逝。当年被大人叫做“黄毛丫头”的我及班里的同学们，现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各奔西东了。早些年，听说陶老师已调到城里的一所重点中学教书，从此便没有再见到她了，现估计也是应该到了退休年纪了吧。回到小镇，经过那曾经的棒冰厂门口，打听那位热心的棒冰老板，发现当年的棒冰店、影剧院都已拆迁新建成漂亮的居住小区了，或许棒冰老板就住在这个小区里安度晚年了吧，或许他压根就记不起当年那个买一块廉价的棒冰还要跟他讨价还价，被棒冰粘了舌头的黄毛丫头了呢。
普希金曾说：“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而那些过去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是啊，时间早已抚平当年吃棒冰的所造成的隐痛，那些有过的痛楚、伤感、泪水都已化成会心一笑的故事。然而，每当我看见如今的小朋友手里拿着一块棒冰时，耳际便会隐隐约约传来那些年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大小孩”卖棒冰的吆喝声，眼前也便会勾勒出那年吃棒冰留下的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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