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罗生茶社（四）

4.行刺者

“当和颜悦色无效的时候,便可采用暴力。” ——高乃依

于果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罗生茶社没有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他觉得方才的梦似乎还清晰得没有散场。他梦到了自己在一个奇妙的空间，那里有无数个只能容纳一人大小的透明盒子，包括自己在内好多人都形态各异地躲在盒子里。盒子汇成的队列像是天上的银河，在缓缓向着天边一个巨大的黑影流动。一个赤膊上身的力士挥舞着硕大的铁锤，站在黑影前不停地砸着盒子，有的盒子一碰就碎，有的需要砸上半天，那些碎掉的盒子中的人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眼看自己所在的盒子，与黑影和力士越来越近，就在他一筹莫展、绝望焦急的时候，他醒了。

于果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头，他总是觉得那个黑影像是一个狰狞的厉鬼形象，而那个看不清脸的力士，很像语墨人。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才让于果完全惊醒。他紧张的看着门口，所有的不安和惶恐一瞬间又回到了身上。

是谁？语墨人？还是之前的黑衣男子？或是其他被关在工作室里的人？未知的恐惧让于果紧张的一点也不敢出声。

就在于果的目光落在门上的瞬间，门外的人似乎也有所感应。他不再敲门，而是停了停开始说话。

“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人，快开门。”

是那个猪头，于果一下就听了出来。不由得有些欣慰，看来他没有被迷晕。

“我知道你在里面。不要怀疑，这世上你只有我可以相信。”

相信？可我好像……并不认识你。于果很想开口回答，话到嘴边却感到舌头僵硬，心里充满了犹豫。

“你要听话！我的时间有限，你快点开门！”门外换上了命令的口吻。

于果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他走下了床，刚迈出两步又愣在那里。他看到了门上的插销，无辜地露在销座的外面，根本没在插口里。在来到罗生茶社的第一天，于果就研究过这扇破门，老旧的门把手早已承担不起锁门的责任，和单薄摇晃的门板一起，总是自甘堕落地敞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还好有这个后加的简易插销，才不至于让从小到大必须紧锁房门休息的于果抓狂。可现在——插销没上工，门却严丝合缝。

门外的猪头为什么不直接推门？于果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你在等什么？非要等他一网打尽吗？别忘了，总会轮到你！我们和你一样，也是无辜的！”

于果深吸了一口气，对啊，人多力量大，就算语墨人有什么古怪特殊的能力，我们这些受害者团结起来，一定能找到办法！

于果快步走到门口，毫不犹豫的拉开了门。

门外半米远的地方，语墨人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那一刻于果几乎又晕过去，心中绝望地哭喊：“完蛋了！他发现了！他发现了我们！”

语墨人像是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神色古怪地看着于果，开口道：“天气的确有些闷热，看来快要下雨了。到底是年轻人，心不静，怎么总是睡得满头大汗？你着急忙慌想下楼做什么？小心这扇门，一把老骨头了，差点被你拽散。”

“嗯……”于果不知如何回答，他这才注意到，一览无余的二楼走廊中，根本看不到猪头的身影。走廊那边工作室的门，也锁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动静。

活见鬼！于果有些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四处张望。突然意识到语墨人还在看着自己，急忙哼哈含混地点点头，逃也似地冲下了楼梯。

窗外的天空乌云密布，刚睡醒的风在空阔的大路上来回扫拭着尘土，正如语墨人所说，马上就要下雨了。站在一楼，于果的情绪才略微平静，墙上的挂钟显示十四点二十，他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这是一个机会！现在就跑！语墨人一定追不上！

朝着门口刚冲了两步，他又有些犹豫，这是不是语墨人的一个陷阱？回头竖起耳朵，楼梯处没有任何动静，于果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胆战心惊地缓缓拉开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刚想迈开腿撒欢儿跑，就吓得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大门前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魁梧健壮的男青年，黑色背心下一身古铜色的肌肉硕大紧绷，迷彩裤裹着的双腿像是两根铁柱牢牢钉在地面。干练的平头下，一双如鹰隼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茶社大门，似乎充满了仇恨。布满伤痕、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中，夹着一把未出鞘的日本刀。

于果坐在地上，被对方的气势吓得不由往后蹭了蹭。

风突然增强了力量，男青年不远处的一棵树哗啦啦一阵兴奋的抖动，带下来一大捧树叶翻滚着卷了过来。男青年突然动了，锵——一道白光闪过。

好快！于果看呆了，那把刀出鞘了，就见男青年几个华丽的腾挪挥舞，像是古代的侠客一般。那些树叶顿时没了脾气，全部被劈成了两半，乖乖的落在地上，就连刚想咆哮的风似乎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高手！一个念头快速冒出，于果急忙爬了起来，冲到男青年面前说：“你……你也是来喝茶的吗？求求你……救救我……快带我走……”

男青年冷酷的脸没有一丝变化。于果心虚地回头瞄了一眼，着急地说：“别进去！这里真的很邪门！你是怎么来的？求你快带我走！”

男青年似乎闻所未闻，紧盯着大门，又向前迈了一步。于果更加心焦，他伸出手想挡住男青年：“你相信我，这里的老板是个很邪门的坏人！唉……要不然……你要是非得进去，千万不要喝茶……你听我的……你帮着我把老板制服，就会真相大白……求你……我……”

男青年似乎意有所动，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向前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来客人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于果瞬间石化，惊恐地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语墨人。

“来得好巧，我等你很久了。”语墨人抬头看了看天空，“快进来，要下暴雨喽！”

男青年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一言不发走进了大门。像是要响应语墨人的话，黄豆般大小的雨滴瞬间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于果在语墨人充满征询、好奇、关怀——似乎还带着一点威胁的目光中，浑身麻木地也走进了茶社。

“哐当——”大门关合的声音让于果打了一个哆嗦，也像是地狱的号角般饱含着绝望。

男青年已经坐在了吧台前的高凳上，入鞘的刀横放在吧台上。

语墨人似乎有些疲惫，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腰，缓缓走向了自己惯常的位置，看也没有看于果一眼。

等了好久？他们是老朋友？于果心乱如麻，盯着那把长刀，难道男青年是语墨人犯罪的帮凶？

“人在哪里？他们在哪里？”语墨人一坐下，男青年就目露凶光盯着他发问。

语墨人神情轻松：“不如先喝茶？”

“没有这个必要，我时间有限，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男青年伸出右手，抓住了刀身。

于果听到这些话，很想拔腿就跑，却感到脚软到几乎站不住。终于到最后的时刻了是吗？看来自己也无法幸免于难。

“他们很好，就像你一样。”语墨人已经开始自顾自地泡制罗生茶。

男青年握着刀身的手臂突然青筋暴起：“停下！我他么根本不想听你扯淡！老子根本没想掩盖，哪他么用得着坦白？”

语墨人的眼中像是有团火在跳动：“恰恰相反——”

他们起了争执，是分赃不均？还是另有矛盾？于果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心中不住盘算。他们会打起来吗？我是该趁乱逃跑，还是乖乖讨饶？

“去你XX的——”男青年被激怒了，抓着长刀在吧台上横扫了一圈。

语墨人的手很快，茶杯、茶台，就连吧台上的报纸都轻松地躲了过去，随后又举重若轻地被放回了原位。

于果吃了一惊，又有些庆幸，还好之前没有轻举妄动，这老鬼竟然是个练家子！

男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慢慢将刀又横在了吧台上，抓刀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一些。他的声音放缓：“这里是你的地盘，你做主！不管你是谁，你既然能找到我们，引我们来，就应该帮助我们，保护我们，而不是毁灭我们。”

语墨人谈了口气：“我就是在帮助你们。”

看着语墨人不紧不慢，却一瞬不停的手，男青年有些烦躁：“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本来已经安排好了离开的路线，偏偏节外生枝，不见了好几个，你到底想干什么？”

眼看第一杯茶就要完成，男青年表现出极度的挣扎，紧握刀身的手不自然地缓缓松开。他长舒一口气，稍稍坐得离吧台更远，用嘲弄的口吻说：“多此一举还这么小气，你还真不是一个痛快人！我自己支配的时间本就少，我的故事也很简单。如果非要找值得说的，也不过就是杀过两三个人。”

“刚巧，我的茶也只有三杯。你既然配合，我也爽快。”语墨人说着，又拿出两个茶杯，开始泡制第二、第三杯茶。男青年眼中露出茫然：“我本身是个孤儿。这要是在古代，我就是侠客、豪杰，如果在国外就是杀手、雇佣兵，在这里——我是个保镖、护院。主人是个大有身份的人，他交给我的任务很简单，保护家里的小姐、少爷们，还有小主人。”

“这个世道太坏！你都不知道，那些人有多么的欺软怕硬。我都记不清打过多少架，受过多少伤。我就知道一点，谁他么的敢惹到我保护的人，必须让他千倍百倍偿还！”

语墨人没有做声，依然专注。于果却听得心情畅快、大感羡慕。快意恩仇——真过瘾！男人就该这样！要是也能有一个人这样保护我该有多爽！于果突然热血沸腾，一股恶意在体内滋生。老子凭什么要坐以待毙？语墨人摆明了憋着要害我，我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他的眼中露出凶光，狠狠盯着语墨人，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几步，双手死死抓住了一把椅子的靠背。

顷刻间，语墨人的三杯茶都泡制完成，在吧台上一字排开，一杯是散发血腥味的鲜红，一杯是邪异鬼魅的紫色，一杯是平淡透彻的无色。语墨人的手在茶杯上空拂过，做了个请的姿势。

于果的瞳孔一缩，他清晰地看到了语墨人手臂上的鬼头，在这个动作中，似乎活了一般吐出三缕淡淡的白雾，眨眼间钻入了三个茶杯之中。

男青年缓缓伸出右手，在长刀和茶杯之间来回犹豫。他猛然抬起头：“要是喝完茶，老子挺了过去，我会杀了你，你得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语墨人面色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个是在一座有着高高红墙的大院子，一天到晚总是会传来让人讨厌的铃声……哦对了，是小主人上学的学校。有个不开眼的小子，总是欺负小主人……主人那段时间太忙，吩咐我去处理……我记得是在卫生间里，他又在伤害小主人，被我堵了个正着……我把他从卫生间的窗户扔了出去……四楼……学校都轰动了，来了好多辆警车……可惜我早就脱身，没有机会欣赏……”

男青年抄起血红的那杯，一饮而尽。茶汁从嘴边流下，他毫不介意。在于果看来，很像是鲜血。

语墨人叹息一声：“生命可贵，以暴制暴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在制造更大的悲剧。”

男青年轻蔑地说：“卫道者们总是这副嘴脸。你受害时他们不知所踪、无能为力；你反击时他们立刻把道德、伦理、法律那一套屁事统统搬出来砸向你。”

语墨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果却隐约觉得有一丝认同。

“第二个是在一座高高的摩天大楼里，少爷在那里工作。他是个很小心、很单纯、与世无争的孩子。可惜你阻止不了别人的丑陋和邪恶……有一个不知廉耻、心肠歹毒的女人，她是少爷的同事，总是在少爷面前搔首弄姿、衣着暴露，用各种手段故意勾引他……少爷动心了，可当那女人花光了少爷的钱，竟然举报少爷骚扰她……害得少爷在公司人人喊打，被扫地出门，羞愧得连家都不敢回……我得为少爷出这口气！我绑架了那个女人，等到晚上公司没人，将她勒死后光不出溜地仍在办公室里……”

于果觉得后背直冒凉气，这就是一个变态杀人魔。他仿佛看到惊慌失措的人群，好多辆警车闪烁着红蓝警灯……为什么这些红蓝光如此刺眼？

“第三个是在一个幽静的湖边——”男青年端起了那杯紫色的茶，“我杀掉了一个欺骗小姐感情的负心汉。可笑他还绝望地不停问我为什么……我把他的画叠放在他的脸上，一盆水一盆水的浇上去……快到极限时再重来换一批……最后将他按在湖水里，每次快死了，就捞上来……反复几次才绑上石头，将他沉到湖底……”

于果心里毛毛的，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比语墨人更加可怕。男青年缓缓将茶喝尽，却依然把茶杯抓在手里，没有去换桌上的第三杯。他轻轻一笑：“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语墨人死死盯着男青年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为了保护一些人，成为另一些人眼中的恶魔。你的路走不下去，注定害人害己。你觉得值得吗？”

男青年诡异一笑：“他们是我的家人，当然值得——”说罢手一松，茶杯直直掉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居然没有碎。

语墨人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一动没有动。男青年嘲弄着笑道：“还不够？”说着用手在吧台上一拂，第一个空杯也随之跌落。

清脆的声音不光在敲打着语墨人的神经，于果也仿佛有一种从沉迷中惊醒的顿悟。他的心中一个念头瞬间炸开：只要没有喝完第三杯茶，语墨人就没法离开吧台？！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拔腿就跑，拉开大门，冲进了磅礴的大雨中。

天空的乌云将眼前的一切压得密集透实、严丝合缝，四周黑得如同夜晚一般。狂风骤雨似乎故意和于果作对，劈头盖脸、四面八方地砸在他的身上，脚下的水早已经淹没脚面，隐藏在水下的暗坑、石子让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踉踉跄跄。

可这些于果都不在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沿着水汽茫茫的路玩命儿飞奔。逃出来了！我真的逃出来了！阿弥陀佛！上帝保佑！祖宗显灵！让我再跑得远一点！不要让语墨人追上来！快点到安全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早已经湿透的衣裤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脏狂跳的声音似乎比接二连三的惊雷还要响亮，每吸一口气都要抽进嘴里大量雨水，鼻子中似乎还带着细微的血腥味。可于果还是在不断给自己鼓劲儿，不能停！不能休息！再加把劲儿！就快了！一定就快到安全的地方了！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于果的祈祷，前方的烟雨朦胧中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身影。一、二、三、四……好像是四个人，也在雨中飞奔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