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房车一家轻松住西瓜,适合家庭旅行吗?,

富豪听从朋友建议坐火车前往新疆,沿途风景让他止不住惊呼

有一个朋友要和我出发了,他就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买票的千总。作为我们北宁漆诗歌沙龙的创始人,他一直很崇拜边塞诗人,多次跟我说:“这辈子我一定要去新疆睇睇,写几首边塞诗。”

他是在第三次主动提出要跟我走之后,终于在2013年秋天成行的。我在小城的其他朋友也多次跟我说过,但是他们都是说说而已,我知道他们,一直听说新疆好玩,极具异域风情,都在用一种跟着时尚去的心理渴望走一圈。但是,当他们在媒体上知道和田和阿克苏发生过几次小事件之后,突然就对那里的环境心存疑虑。我那正在小城做着局长的好朋友应良,已经在五年前在他老婆给的地皮上建起了一栋别墅,里面装修得金碧辉煌,应有尽有,我只去过两次他的家就不敢去了,因为自惭形秽。那时,他已经和我买好了票,结果因为看到网上的一个谣言,马上就找了一个借口:“我的仔要考高中了,我想来想去,仲系留在屋己督促一下,一辈子就只有一只仔啊!”第二天,他就去售票点退掉了和我两对面的下铺车票。

千总自然也是一个赶时尚的人,但他还是一个诗人。他说他想写几首关于新疆的诗。我认为他也会像应良一样临阵退缩,因此,当他让我买票的时候,我还做好了聆听他的退堂鼓声的准备。但是他成功了。一开始,他提出要坐飞机,我不同意,原因固然是我不想出这一笔钱,更在于我早已形成的习惯,在时间许可的前提下,我更喜欢坐着火车出塞体验,我更多是为了我的书稿。但是千总不明白这一点,就把他成天背在身上的一只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挎包拍得噼噼啪啪响,大声豪气地说:“屌佢老嘿,你放心啰,你来回的飞机票我都包了,我冇缺钱!”尽管我对这点深信不疑,因为我听小城的朋友都在传说,做了信用社办公室主任的千总年薪不少于三十万元,他是我们文友中的首富,甚至在小城也是中产阶级。但是我不能因为可以占这个便宜就做我违心的事。我又不好明说,就既是骗他也是跟他说实话:“第一次去新疆,我建议你坐火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你将睇到完全冇同的风景,尤其系过了甘肃,你睇到的风景绝对冇会让你后悔坐这一趟火车。”他认为我说得有理,就说:“好,坐火车就坐火车,反正我平时跟老板出差,定系坐飞机商务舱,亦该平民化一回了!”

火车票是我买的,千总却在我拿到票后不超十分钟就把票钱打给我了。我要退钱,他说:“你退只卵啊!早跟你讲过了,来回路上的花销系我的,去到伊犁那边系你的。”有钱人理论多,随便说出的意见似乎都是正确的,我就不再坚持了。有一个财神爷做旅伴,我的心情当然很愉快,因此,当他提议喝点酒时,我马上就同意了。

列车已经奔驰在河南大地上,窗外平坦开阔,金钱和美景容易撩起文人的诗意,千总就是一个很有浩气的诗人,他望了几眼窗外,突然又急不可待地站起来,低头望着我说:“作家去旅游冇饮酒,简直系岂有此理!”于是我也兴奋了,我们将不值钱的行李箱留在行李架上,各背着自己的挎包穿越两节车厢去餐车。千总的挎包背带很长,他把挎包挂在脖子上吊到前襟,因为人高,走起来像一只袋鼠。我们一连穿过了三节车厢,终于来到了五味馨香的餐车,千总一屁股坐在那张铺着米黄垫子的椅上,把手放在铺着白色餐布的桌子上,撩起背带把挎包放在内侧的椅子上,手搭在挎包的拉链上,大大咧咧地说:“想吃乜嘢就吃乜嘢,冇要帮我吝钱,菜任点,一人一瓶二锅头!”

他的白话逗得年轻的女餐车员朝他瞪大了一双杏眼,接着叽叽叽叽地笑:“你俩都说些什么呀?”

我们点了餐车上很少人点的牛扒,竟然还有大盘鸡,然后是炒肉炒蛋,一盆青菜汤。那年轻的餐车员拿走了菜单,千总瞄了一眼她的背影,压低声音哼哼说:“我讲乜嘢你又怎识听?有本事你让我使钱,我包里现金就有五万……”我赶紧示意他噤声。

菜肴的丰盛和二锅头的烈度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谈话的主题在很长时间里围绕着我的书稿展开。这也是许多电影里常见的情节。几个小时前,他在车厢里翻阅了我的书稿后,沿途不时提出了许多建议,有些是我认为启迪了我思维的,有些却是我无法认可的,启迪了我的,我将在修改中逐步接近和实现。比如,他提出在书中加大我在南方生活的内容,以形成南北对比的阵势,从而强化文本的目的和我追求的效果。他的话让我欣喜地点头。

我承认,我出塞的目的有一半是因为我要获得独特的人生体验,然后进行一种特别题材的写作。这似乎表达了我的一种野心,我正在进行大胆的尝试,想把自己的个人经历变成写作材料,包括我曾经蒙受的屈辱——那些屈辱对我造成的伤害和束缚是很大的,有一些屈辱我甚至无法完全真实地表达出来(也许需要多年以后),我现在也不打算全部地表达出来,因为这样对我的生活和事业极为不利,读者诸君顶多只能靠着想象和思考。我用十二年的光阴走了这么多旅程,心里关于生活和事业的压抑不知有多深。别人可以说我的梦想有多荒唐,但是我不会承认。对于一位从初中时代就开始幻想的中年人来说,这些旅程耗费了他的多少韶华和资金,我现在想想的确很漫长,也很庞大。但是,我的创作已经获得了珍贵的素材,至少我这么认为。我用了十二年光阴创作这些题材的作品,尽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但是我已经斗志昂扬。

吃饱喝足后,我们像两名酒徒一般摇摇晃晃地再次穿过车厢回到自己的铺位。我睡的是上铺,千总睡的是下铺,我们躺上去后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到了傍晚,列车已经过了宝鸡,我们连吃盒饭的时间都错过了。幸亏我们还带了几个方便面,于是简单凑合一下。吃完面后天已完全黑了,我躺在床上就着灯光看书,我带的还是那本《抵达之谜》,奈保尔将自己从特立尼达到英国的流浪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并根据意大利画家基里科的画取名为《抵达之谜》。整本书没有完整的故事,节奏也非常之慢,如果不是他的非凡的叙事能力吸引,一般的读者很难读得下去。不过我可以坦言,我就读得津津有味,而且我还在该书的页眉页脚旁边写了很多自己的感悟,写得花花绿绿,还在很多精彩的句子下面打了横线。我这样做并不是冲着作者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我喜欢这本书,并且幻想着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我虽然读得进去这本书,但是我还不知道写这样的书是奈保尔这样的大手笔厚积薄发,是真正的小试牛刀,浑然天成。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象自己的能力,总认为假以时日,人们将看到大器晚成的我在创作上取得的成就。

千总这些年来也一直处于现实与梦想的纠结境地。他像我一样出生于偏远的农村,父辈几代为农,他读大学的钱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父母借来,因此,他父母最常挂在嘴边的告诫就是读好书,出来找到好工作,让家里彻底翻身。他是一个孝子,的确这样干了,出来工作就专门奔金融部门而去,并且充分发挥他能说会道善写,一表人才的优势,很快就在办公室站稳了脚跟,两年就做了办公室主任,成了领导眼里的红人。毋庸讳言,经济条件也大幅度改善。他喜欢写诗,我所认识的小城诗人大多数来自贫穷的乡村,因穷而呐喊,因穷而写诗,千总也不例外。他和朱山坡、吉小吉、天鸟、陈启等人成了漆诗歌沙龙的创始人之一,漆诗歌沙龙为繁荣小城的文学事业功不可没。小城每逢举办诗歌活动,他是几乎每次必到。但是让他为了诗歌而放弃甚至影响到他的工作,他是坚决不干。为此之故,他是我们小城文友中生活过得最好的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有豪气跟我向新疆出发。而且,他上车之前就跟我说,他包里带了五万块现金,一张卡里还准备了十万。

他站在窗口边,用精致的索尼相机朝着窗外的武威、张掖、嘉峪关和柳园的风光不停拍照,并且发出惊叹不已的声音。我很多时候都是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看。我对他说:“美丽吧?这就是我为什么建议你第一次去新疆一定要坐火车的原因。”

他嘴巴里嘘嘘嘘着,但不停拍照已经说明他认同了我的说法。

列车已经行驶在哈密至乌鲁木齐的铁路上。我感觉到,自己遇上了一部电影里的诗意安排。车外的风景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也像现在一样: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铁路两边的视野如打开的巨大扇面一样平坦开阔,蜜色中带点星绿的植物在阳光里唰唰唰地向原野铺开,高俊健美成群结队的银白秆子上,一朵朵风车在湛蓝天空下旋转,那多像一群群穿着银白裙子的维吾尔族姑娘在旋转啊,我似乎听见了那胡旋舞一样优美有力的噗噗声。还有远方,银光闪闪的天山在远方清朗地屹立,我满怀喜悦的心情向它靠近,凝视着它,我忍不住在心里说:“您好,兄弟,我又回来了!”

秋日丰收的原野上荡漾着白金一样的颜色,我甚至感到原野的气息一直渗进了车厢。在原野的旁边,护栏草绿色的312国道高速路面就像一道逍遥流畅的墨线,在广袤苍黄的原野上延伸。

我们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因为回伊犁的火车赶不上趟,还要等候大半天,我就向千总提出去红山看看。说来有人不信,尽管我来来回回经过乌鲁木齐那么多次,我却也没有去过红山。原因吗,大多数情况是阿依不想花钱,我自己回来时也因为匆匆赶路就没有成行。但是这次,我带来的千总是一位阔绰的少爷,花钱一点都不心疼,因为他很想吃烤羊肉,吃饭的时候他就点了十几串又多又大的烤肉串,五块钱一串,还要了两瓶啤酒,我说我有痛风,不敢喝,千总无论如何都要塞给我一瓶,说:“狗屌,我来新疆冇吃到烤肉冇饮到烧酒,冇等于白来了?我陪你探外姆乸你冇肯陪我饮酒吃肉,你好意思?”

后来,我冒着痛风的危险,大口大口地喝完了那瓶乌苏啤酒。几分钟后,我感到了右脚大脚趾热辣辣伴随着的疼痛,惊恐之下,我拿出了早有准备的一包草药冲剂,那是我在小城一家痛风症药店购买的一种冲剂,店主人强调说冲剂为秘方自制,可以药到病除。我一直怀疑这种药里加入了激素,除非属于救急,一般不肯服下。但是这会儿,我想到了明天的旅途,不得不冲服了它。两个多小时后,大脚趾的疼痛得到了纾解。

第二天上午,怀着一点微醺的感觉,怀着大脚趾的疼痛终于彻底解除的喜悦,也怀着庆贺自己当上了作家的心情(这年春天我出版了《吉尔尕朗河两岸》,我视这本书为我成为作家的标志),我第一次登上了乌鲁木齐的红山。在双塔假山前漫步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恍然看见了早年的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那年,我中考落榜,愤怒的父亲从班主任那里知道了我与曼丽通信的事情,限令我销毁了全部信件,包括曼丽那张迷人的照片。斗转星移,后来考上大学的我已经完全丢失了曼丽的联系地址。根据我这些年对新疆文坛的了解,好像也没有发现一个叫曼丽的女作家。我想起当年那张勾走了我的初吻的照片,不时生起寻梦的想法。但我再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更主要的是,事非人也非,再见未必就美好,于是我决定将青橄榄一样的记忆,永远留在我一个人的心中。

双塔假山前人流如织,许多五官精巧身材曼妙的姑娘争相上前留影,千总是第一次见到那些异族姑娘,反应之特别让我吃惊,我看到他目光放直,嘴巴“咝咝”地响着,像一条响尾蛇一样对三个女孩展开了跟踪。因为我害怕惹上麻烦,我多次劝他不要这样,但是他心有不甘。我只好也跟着他,以做必要的提醒。就这样,他跟着姑娘,我跟着他。我和他都以又赞叹又羡慕的眼光追踪着那些具有修长、弹性、美丽、快活的双腿的姑娘,好几次,姑娘们大概感觉到不对头,回过头来又没发现什么,因为千总每次都巧妙地融入人流中,或者装作若无其事地拍着旁边的一棵树,或者欣赏着一堵石墙。后来他终于觑准了机会,趁姑娘们在凉亭里吃东西聊天时,从几根柱子后面连续拍了十几张正面和侧面的照片。后来他给我翻看了那些照片,真难怪他,因为那些姑娘绝对称得上像白云一样的美女。

“睇吧睇吧,都系眼大眉浓嘴巴小,腰细臀翘手脚长。”他心满意足地说。

真是奇怪,即将离开时我才发现那个花圃,我默默地看着,恍惚回到我的初二年代,那个照片上腰肢细长而又丰满光彩的曼丽,那些翩翩来临散发着幽幽沙枣花香的信件,此刻就像远处的红山断崖上的雾霭一样升腾起来,潜入我的心底,隐隐成为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

晚上十一点多,我们上了乌市开往伊宁的火车,一夜安睡,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我想起了观雨,他是良珍姨婆婆的大儿子,兰花的大哥,阿依母亲的表弟,也是阿依的表舅,当然就是我的表舅,他是伊宁市四中的党委书记,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中午我们到达伊宁时,我对千总说:“介绍你认识一位诗人,我的亲戚,写了好多关于本土的诗歌。”千总一听诗人,马上兴奋起来:“好啊好啊,我要学佢,我正想写一批新疆诗歌咧!”

观雨接了我的电话后,约我们在他学校门口的汉人街汉餐厅见面,他为我们点了一桌子的美食,千总看见那盆手抓水煮肉两眼就像疝气大灯一样亮起来,我也亮了,我们一起像两只南方蝗虫一样大嚼。观雨不吃,只吃馕和烩面。吃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本牛皮纸做封面的装订本,给我说:“你们看看嘛,你们是作家,诗人,帮我看看能拿出去发表吗?”我说:“千总是诗人,先看。”千总正扬起脖子滚动嚼肌啃一块半肥瘦羊肉,闻言随即喉结凸起咕嘟吞下,再拿过一张纸巾使劲擦着油汪汪的手,然后扔下纸巾,拿起那本装订本。

我也嚼着肉,歪过头去,看见他一边翻一边笑,我就知道他看不上眼,他目光停在一首《心连心》上:

天山青松根连根,边疆儿女心连心。

全家老少一条心,各族人民一家亲。

千总问:“你写格律诗?”

观雨说:“是嘛,我喜欢写这类诗。”

千总说:“恕我直言,你的这些所谓诗啊,虽然立意很高,思想很正,但是语句落套,没有诗意。”

观雨嘿嘿地笑。千总又翻到一首:

建设平安家园,促进社会发展。

加强民族团结,构建和谐校园。

千总不觉哈哈大笑了,说:“这明明就是标语嘛!”我也看得忍俊不禁。

观雨自嘲地说:“我写的这些东西嘛,当然不能跟你们比了,你们是专家嘛,是真正的大作家、大诗人,我要向你们学习。”

于是千总就摇头晃脑跟他谈起了什么是诗歌。观雨先是频频点头,后来夹起一块水煮肉给他,说:“你一边吃,一边说,我听着呢,受益匪浅。”

饭后,观雨还想安排我们看伊犁河,我耐不住了,说要回马场。千总也说:“先回马场,我要看看《吉尔尕朗河两岸》里面写的是不是真的那么迷人!”观雨就笑了,说:“梁小羊写的都是真的,我就在马场长大。”

我想去车站坐开往巩乃斯县的线路车,千总大手一挥说:“坐只卵线路车啊,跟佢哋挤?你忍得我冇忍得,除非你帮我揾到一只靓妹陪。”我说:“冇办法揾到。”千总就说:“那包车喂,要使几多钱我出!”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那个维吾尔族司机说去巩乃斯要三百,我说:“二百五。”千总用白话跟我说:“屌佢嘿,二百三百有乜嘢区别?要就系二百,要就系三百,讲价讲成二百五算乜嘢回事啊?讲成了我哋就系二百五了。”他又用普通话对司机大声说,“三百,走!”

于是我们坐上后排。我说他迷信,多花钱,他说:“有些事情,迷信了反而能成事,比如你冇迷你冇信你会十几年走新疆?最终你写出了《吉尔尕朗河两岸》。”我就笑,说:“你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他说:“耿系有道理咯,你冇见你那只表舅听我讲得头像鸡啄米?你这只表舅啊,心很好,但系写诗就算了,做好佢的教育工作者吧!”

我闭嘴吭吭地笑,心里想,也难为观雨,工作这么忙,还有余暇写这些东西。嘴上却说:“佢系消遣啯。”

司机是一位哈萨克小伙子,听我们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他没听过的话,就问:“你们,是哪里人?”我回答:“猜一猜?”司机笑着说:“猜不出啊,听起来像说外语,看起来像中国人。”千总嘎嘎大笑着说:“我们是越南人,越南人!像不像?”司机果真说:“你一说我真想起来了,像,像!上个月,我就拉过三个越南人,会说中国话,他们和自己人就说越南话!”千总拍着我的大腿抑制着声音叽叽叽叽地笑起来。司机还在憨憨地说:“越南人,就是这样笑的。”

千总再次嘎嘎大笑了。司机在前面嘀咕说:“世界变了,连越南人都这么有钱了。”

我望着千总说:“听见未?我哋成骗子了。”

千总满不在乎地说:“逗佢笑笑而已。”

过了黑山头后,车子就在弯弯曲曲的巩乃斯河右岸狂奔。翠绿的河水和远处的草山一色,不时有白色的水鸟飞过河面。司机点开了车载音响键,一首歌在沉缓激越的音乐里唱起来,很容易分辨出的杨洪基的男中音:

蜿蜒的巩乃斯河

从草原上缓缓流过

她流淌着祖辈的苦难

她叙述着古老的传说

她哺育了民族的英雄

她滋润着爱情的花朵

啊!巩乃斯河,我的母亲河你就是一卷壮丽的史册

……

杨洪基的男中音深沉,悠远,坚韧而又略含伤感,让我心里泛起纷纭往事,像眼前河水一样蜿蜒流动着,仿佛早年我曾在这条河两岸,和他们苦难而优美地生活,经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如今白发满鬓。我跟着歌声轻轻地唱着,看着窗外的巩乃斯河,眼眶湿润了。千总也陷入了对音乐的沉醉中。

当我们经过两个半小时到达县城后,天色已经转入黄昏,我只觉得归心似箭,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酸楚,我想到,在与阿依母亲一起盲流到新疆的那一代人中,好像就只有她在县城没有房子了,她还住在荒凉安静的老马场。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我没有联系在县城生活的姨姨、姨婆婆、杏花她们。车站早已没有了回马场的班车,阿依母亲又来电话,问我到了哪里,千总听着我说话,说:“包车,冇住旅馆了,亦冇去你亲戚家了,我比你仲急着见到你外母乸呢!”我笑了。

我们谈好了一辆私家车,路费是两百元,司机开着窗子,凉风拂面,我们在林带夹峙的316省道上疾驰。夜幕还没有落下来,路边的白杨绿里泛金,原野有金黄的葵花、玉米和大豆,路边不时出现一个个堆满西瓜、甜瓜和葡萄的摊子,留胡子的男人,扎着花头巾穿着灰裙子的女人守在摊前或者称着瓜果。千总用广西土白话说着:“好睇,好睇!”老把手机伸出窗外拍照,惹得司机屡屡告诫他:“注意来车,拿好你的手机!”

傍晚九点多,我们在村口那排白杨树下的小巷口下了车。我刚走入那条熟悉的狭长的巷子,远远就看到巷子的尽头,通向山脚的路口,一盏已经亮起的灯光下,头发全白、已经明显驼背的阿依母亲扶墙站在院门前那棵杨树下。巷子是坑洼的路面,我使劲提起拖箱,不管千总落在后面,几乎小跑着来到门前。我喘着气,就像当年阿依喊她一样喊声妈,我就看见她皱纹堆着的眼睛漾起了笑意,一句温软的“回来啦”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啊,妈妈,我回来了!

阿依父亲早就借着高叠的被子和枕头,努力跷起头看我,他气色接近红润,依然像往年我回来时看我泪光莹然。我饱含着深情和没有溢出的泪水,哽咽着叫了一声爸爸。我看着陈设简陋的外房和内房,桌面上的电饭煲和碗盆,就知道,年老的阿依母亲在这里战胜了多少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千总提出要看我的房子,我就带他去看了我的院子。我的房子外墙涂的是苹果绿,屋顶彩钢是青灰色,就我在南方所接受的建筑审美而言,这种房子的颜色具备了叛逆般的新鲜。但是在这里,绿色或者蓝色外墙的彩钢房子却是最流行的颜色,也是最吉祥的颜色。少数民族的房子大多刷绿色和蓝色。汉族人偏爱黄色、白色和红色。当然,也有一些汉族人,比如像我,就爱上了这种偏冷却赋予我想象的苹果绿,房顶是灰色的彩刚,看起来的确与南方老家的房子截然不同。但是,南方佬对这些房子的审美充满了忌讳。千总绕着我的院子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嘴巴开始露出一丝嘲笑,我就知道他肯定看不惯这种外墙的颜色,果然,这家伙用他一贯口无遮拦的语气说:“像灵屋。”“大吉利是!”我赶紧封住他的嘴,“你这只狗屌!”我又骂了他一句。他的胡扯把我气歪了。幸亏我已经在这个地方来来回回生活了十年,已经认为理所当然就是这个颜色,是这个地方特定的社会性表现,也与这片自然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我们在马场待了两个星期。光旭带着我和千总去了几个朋友家吃饭,其实就是喝酒。这是一种痛快却又难受的生活。对于能喝的人而言,那是一种多么畅快的享受啊!烈酒满杯,吱的一声下肚,紧跟着美味也进入嘴里,在舌尖上搅动,那些意气风发的话也出来了。而对于不能喝或者所喝不多的人而言,那又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觉啊!烈酒烧肚的难受至今难忘。好在千总平时应酬有经验,在出发之前买了几瓶娃哈哈放在他每到一处必带的挎包里,我以为他要作假,结果他趁大家喝得混乱之际拿出娃哈哈拼命往嘴里灌。

去塞恩别克家之前,光旭发现了千总右手大拇指上那截留了三年多五厘米长的惊人大指甲,那原本是千总在当地诗坛标新立异的资本。光旭把我拉到一边说:“二流子啊,指甲留得那么长,去民族人家里会出丑的。”我就和他商量,以哈萨克风俗不喜欢长指甲为理由,委婉地劝说千总把它剪掉了。

光旭提前把那只羊牵到了塞恩别克家,让他按哈萨克的习俗宰了。需要念经,然后,需要剥皮。南方的山羊总是不剥皮,连骨带皮煮熟或者煲熟,或者打火锅。这在新疆人看来是恐怖的,也是肮脏的。草原人甚至不吃非病死的死羊只,必须看着宰杀。早年的草原人甚至不吃牲畜的脚和下水,是贪婪和饥饿的汉族人教会了他们。这点可以看作移民来的汉族人对这片草原的贡献。

我们有备而来,走进塞恩别克的家。写有塞恩别克大女儿名字的奖状贴满了洁白的墙,有三好学生奖也有学科成绩优秀奖,甚至还有体育奖,足见这孩子的聪明好学。我们坐在新房子的大炕上。塞恩别克的媳妇乔丽帕头扎红围巾,上身穿灰西服,下身穿白西裙和高筒白袜,腰身像水缸粗,坐在炕边一碗又一碗地给我们上奶茶。我和千总心照不宣,都说奶茶好喝,一起喝了五六碗。马正文看出了端倪,大喊喝酒,用的是一百克的杯子。塞恩别克居然以茶代酒,斟满了杯子后对我说,我叫光旭大哥,你是光旭的姐夫,我也叫你姐夫了。说着喝了那杯茶。从马正文开始,在座的几个男人都跟我和千总干了一轮,我的喉咙就烧起来了。乔丽帕又给我们端上羊肉汤,大碗的汤又热又鲜美。光旭闻着味道赞赏说,哈萨克族人煮的羊肉汤就是好喝,我们汉族人做不到。大盘的水煮羊肉热气腾腾地端到了矮桌上,我偷偷用土白话对千总说,你的长指甲剪得及时,现在可以伸手大块抓肉吃了。千总一时手舞足蹈。每人抓了一块带骨肉吃完之后,新的一轮碰杯又开始了。我们用汤水来稀释喝下的酒,又喝了一瓶娃哈哈,又喝了三大碗滚热的羊肉汤。

灌娃哈哈和羊肉汤的办法减轻了我们的酒力。尽管如此,我和千总终究不胜酒力,或者是肚子被水撑得太胀了,我到院外吐得一塌糊涂,千总也出去吐了三回。塞恩别克陪着我们到菜园里呕吐、撒尿,听我们大呼小叫,唱《飞得更高》。他一直憨憨地笑。三十岁之前,这个哈萨克族男子和家族的人酗酒,把自己的胃喝坏了,身体也变得有些虚弱,瘦高的身材穿着一件红色T恤,衬托出他黧黑的脸更黑了。塞恩别克的家境被多生拖累了,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上小学五年级,二女儿上三年级,有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在周边的邻居陆续盖好了彩钢顶的新房子后,他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干打垒的结构。到了2013年初,经过省吃俭用有了些积蓄的塞恩别克拆了土坯房子盖起了砖房,做了彩钢房顶。现在我来看他新装修的房子,里面顶灯吊灯有些堂皇,但还没有建起院子的围墙,盖房子让他欠了四万多元,其中大部分是欠光旭的债务。光旭从小学开始和他成为朋友,体谅他,让他帮自己开拖拉机搂草机,赚点钱补贴家里,也供小孩上学。他也真行,边开边学,学会了修理拖拉机。我曾看见他把光旭的拖拉机拆得零件七零八落,油迹满地,他也一身油污。但是宰个羊的工夫过后,他已经开着修好的拖拉机经过我们家门口,笑呵呵地与我打招呼。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光旭告诉我,塞恩别克开着拖拉机带搂草机去农二队干活,路上被一辆广本车碰上了,车主是乌鲁木齐来库尔德宁游玩的。老谋深算的车主下车先问塞恩别克有无驾驶证,憨厚的塞恩别克老实说没有,人家一开口就是三千,塞恩别克吓蒙了,这个秋季给几户人家搂草,一个草砖只能赚五毛,本就收入不多,孩子的读书费用还没交齐呢,哪能拿出这么多钱?对方说不给就报警,还要扣机器。拖拉机搂草机都是光旭的,总不能叫人家拖走吧,光旭只好出面,和塞恩别克两人各分摊了一半。这样,一个月来的活就白干了。

这个哈萨克族汉子,汉语说得不够好,但是我能看出他的勤恳老实,没有过多奢望,只想把生活过下去,我把这看作是向上的状态,就像那天他在矮桌前一边自弹冬不拉一边给我们唱的《灰走马》:

生活的长河直直弯弯

有时平静,有时起波澜

我像我的灰走马一样

天亮了就会奔走向前

……

阿依母亲说:“马场的男人都是酒鬼啊,像喝河坝水一样喝不完。你如果不想喝酒就赶紧去新源县,看看你的姨姨,还可以顺便转转。老守在我们两个老人身边干吗呀?”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带着千总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我感觉自己像避祸一般。

我没有直接去找姨姨,而是在县城溜达。文化路属于县城的主街,许多门面均设有地下室,顺着水泥阶梯下去就可以看到十几家小饭馆,门口一律垂挂着厚厚的胶质门帘,室内环境清雅,墙壁是浅绿的,有灯光,飘荡着食物的香味,整齐地摆着五六张桌子,铁质的椅子也很干净,很适宜用餐,包子粉汤油馕拉条子小笼包,还有奶茶和锡伯大饼,几乎都可以在这里吃到。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飘香的食物味道,脸色酱红的小货车司机,包头巾穿裙子的哈萨克族妇女和维吾尔族妇女,还有她们的小巴郎在饭桌旁边吃边叽叽喳喳说着他们的母语,这就是新源县城早晨的特色。我此前生活的南方小城没有这样的格局,但是我经常在一些反映北方城市生活的电视剧里看到。来到这样的环境中我觉得很悠闲,我就像剧中人一样进入了这个现实世界。

我的中餐是一份拌面,千总照例喜欢吃加了辣椒陈醋的兰州拉面。吃完后我们走出地面,在一位哈萨克族妇女守候的木桶前站立,各要了一杯卡瓦斯,木桶的出水嘴溢出的香味要比喝到嘴里的饮料好。那位妇女还出售马奶子,当千总听说这种东西喝了会把肠子都酸小,他就摆摆手拒绝了。为了显示和他意见一致的友谊,一直能喝马奶子的我也放弃了。

饭后才去劳动街找姨姨。按照以前的习惯,姨姨是一定要我住她家的,不住她肯定会生气,就认为我不把她当亲人。但是这时姨丈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家里还住着王虎哥哥的孩子,一位比慧颖大五岁的小姐姐。这次家里的住宿已经很拥挤,我们就提出住宾馆。姨姨为难地说:“这行么,不好吧,小羊我怎么好意思让你住宾馆,你妈会责怪我的。”她说的“你妈”就是阿依母亲,她的亲姐姐。我说:“没事,我们住宾馆一个自由自在,一个也不打扰人。”千总当然更希望住宾馆。姨姨实在没办法安排我们住了,只好同意,但她说:“我要跟你们去看看宾馆,我在这边还没住过宾馆呢。”她跟着我们走。她又说,“住宾馆可以,但是饭要在家里吃。”

我们就到了她家斜对面的幸福宾馆,那里没有电梯,但宾馆的装修很新。我们开好房,两百块一个双人间。她又要跟着上去看房间。七十多岁的老人,颤巍巍地走上楼梯,唠叨着:“我要看看你们住的房间才放心。”看了房间,她又说,“哎哟,原来宾馆的房间这么好,我是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么好的房间,你们住着我就放心了。”我们就笑。她又坐到床上,说,“哎哟,这床也挺舒服的,你们住着我真的放心了。”她拉拉杂杂地跟我们聊了好一会儿。我们劝她回去,她说,“那我就回去做饭吧,你们洗完澡就过来吃饭。”

她走后,我笑着对千总说:“以前我和老婆到她家,她一定要匀出房间给我们住,这次她家里人多了,确实不好安排,又怕我在外住委屈,就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还跟着来看,还说房间好。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担心我和阿依母亲说这个姨姨不热情,其实哪会呢?这样住着我觉得挺好,下次我就是一个人来她家也要住宾馆。”千总说:“就系嘛,几好的亲戚住进去总觉得冇方便,屙屁都冇敢大声放。住宾馆,冇穿裤衩在房内走来走去亦冇人理!”我说:“我姨的心意我是要领下来的,当年我老婆很小的时候,她妈妈不在身边,她跟着姨姨一起住了两年,感情很深,就像母女一样。”

第二天,阿依从遥远的南方小城打来电话,要我代表她回八大队看看亲戚老乡。千总无论如何一定要和我一起前往。我们在巷口刚下出租车,遇到了一位戴着鸭舌帽,身体精瘦,但是神采奕奕、身板硬朗的老人,我就在迟疑之间,老人已对我喊起来:“你是阿依家里来的人吗?”

他能说出阿依,应该以前见过我,也许一时记不起我名字,却知道我来自哪里,所以才这么问话。

“是啊,是啊,我是阿依家的人!”我一边答应,一边朝他走去,心想肯定是遇上老乡了,但是我一下子没想到他是谁,只觉得有一种亲切感和慈祥感扑面而来。

走近他时,他满脸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露出稍有点龅出来的牙齿,大笑着说:“我是眼花了看不清楚,反而是你不认得我了,你不认得我了?”我这才看清楚,竟然就是天福叔!

我由惊喜转为大笑。我拥抱了他。拉着他精瘦的手,还是那么有力的手,我想起了阿依父亲,半身不遂躺在老马场的房子里,失控地抖着手,言语表述已经模糊不清,生活起居大多时候由阿依母亲一人照料,我不禁无比羡慕,暗暗感慨。天福叔叔,他刚从地里管护山药回来,正要进家门就看到了我们。当年,他与阿依父母患难与共。现在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玉莹姨身体健朗,脸色红润,一脸的惊喜,她擦了一把眼睛,脸色就更亮了,马上忙着杀鸡做饭。天福的弟弟、阿依童年时代一直称小叔叔的章天佑出来了,阿依的堂姐也出来了,夫妻俩握着我的手问:“阿依咋不回来?”我说:“明年吧,明年我们俩一起回来看你们。”

住在三道巷的哥嫂也来了,一见我就喊:“妹夫你终于回来了嘛,就是我妹妹老不回来,你看我这身体不行了,早年吃喝撂下的病,痛风,不能陪你喝酒了,吃个饭吧!”

大家商定在天福家吃饭。玉莹姨特别做了大盘鸡,热菜冷菜摆了一大桌。天福叔叔已经不喝酒了,他说偶尔痛风发作,只能用茶和我们碰杯,口角沾着茶水,不时地擦着眼睛。他的眼睛有些浑浊,脸却像核桃般,表情还是那么丰富,说话还是那么大声,笑起来还是那样爽朗。他是比阿依父亲还大一岁的老人,八十一了,身板还硬朗。家明叔叔满头白发,脸也一片苍白,他说他也老早戒酒了。老乡们的晚年生活大体如意,儿女大多已成家立业,天福的儿女都有了工作,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疆内,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口里。应军已经在两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去世。运升叔叔前年回了广西,不久前还带着他的女儿到过我们在小城的家。八大队的老乡都老了,他们说,要经常保持联系,互相通气,互相鼓励继续往前走,别累趴了。

天福难过地说起了阿依的父亲:“你爸爸八十大寿那天,我们没去,过了两天后我们去了。你爸爸都那样了,我们就约好迟到两天,错开他的生日,以免你爸爸妈妈都伤心。”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们是很好的兄弟姐妹啊,一点都不见外。我们到马场要走七八十公里,我们带着自己种的山药,吃了可以给你爸妈健脾胃促消化。人老了,稍硬的东西也难吃得动了,煮烂的淮山很合适。去看一趟姐夫大姐不容易,那天光旭说要在马场的馆子请我们吃饭,我们都不同意,你玉莹姨和几个女老乡就在你们家厨房动手做饭,我们说一定要在你们家吃,还要住在你们家,房子和床不够,我们几个去了对门的潘万鑫家住,你玉莹姨不肯,你妈妈说,光旭你不用安排,她肯定是跟我住一床。那晚,玉莹就跟你妈睡在一起。”

天福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四十多年前的一幕,一帮盲流在收容站争着叫阿依母亲大姐,阿依母亲叫他们表弟,他们一起住在十月公社哈萨克一大队,后来又分到了这个八大队,他们那种兄弟姐妹们的呼声飘荡在白杨树的上空,像那个时代的洪流声音一般,多少人想要忘记都无法忘记。我突然很感动,心里很想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代表在老马场的两位老人,代表远在广西没有回到八大队的阿依,也代表不辞万里回到这里看望他们的我自己。

千总几乎与新疆毫无瓜葛,完全是因为对新疆向往,一念之间和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新源县新源镇八大队,他竟然与这里也是有缘的。就在八大队,他与阿依母亲的老乡、我媳妇的长辈们一番谈话下来,问这个村,询那个组,双方才大悟般知道,千总的妈妈是周应军老伴金兰在老家的弟媳的亲姐姐。

千总掩饰不住兴奋对金兰说:“我是第一次来新疆,想不到也能在这里遇见亲戚,看来我与新疆亦系有缘的啊!”千总来前曾对我说,他一直对我的新疆伊犁情结充满钦佩,也有疑惑,甚至对我已经出版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抱有怀疑,里面记录了你在伊犁的许多浪漫和奇特的经历,流露了太多的真挚和深情,出生在广西的我怎么会有那么多新疆的亲戚和故事?他认为有太多虚构的成分。这些天来,他随着我走了伊犁大半圈,经历了这些人事,特别是在八大队他自己也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亲戚,他方才感叹新疆之大,故事之多。他说:“睇来,你的书仅仅记录了好小好小的一部分!”

他的话是对的,尽管我明白自己剪裁的能力是那样差劲,一件简单的事情,一个简单的想法,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要反反复复啰啰唆唆地说上一大堆,在不了解的人看来我似乎掌握着无数可供写作的材料。实际上,许多重要的事情和主要的人物我还没有记下来,甚至,在我主要体现当地自然人文的那本书——《吉尔尕朗河两岸》里面,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和风景我也没有描述出来。我最感到遗憾的是那个艾克拜别克——马场的老场长、阿依父亲的老朋友,按理说,要了解哈萨克民族的生活和老马场的过去,这位老人是一个很重要的途径,但是我没有及时记起这件事,而他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我的老阿依父亲已经卧病在床,阿依母亲从他的身心影响出发,一直没有告诉他老朋友去世的消息。我记起2003年,我和阿依第一次回到老马场时,老场长的家里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至今记得他们家的奶茶香味,那些手把肉激发了我的食欲,女主人和他们女儿的舞蹈和演奏让我终生难忘。

他们是阿依母亲当年同甘共苦的难友,都有一部复杂而精彩的历史,如果我愿意下些功夫,我会很容易从他们口里了解到那些历史。但是我几乎没有了解到什么。我的失策主要就是没有更加主动地接触他们,或者在多次的接触中只是蜻蜓点水,记录了一些浮光掠影。如今,有一些人,比如周应军,他们已经故去了,有更多的人,比如章天福,他们已经越来越衰老了,我已经将要失去这些素材,我最终会失去这些面孔、口音和姓名。还有更多的,这片土地上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那些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淡去或者消失。他们曾经丰富和沧桑的历史,那些本来可以告诉后人并且会有所启示的经历,正在从我这个所谓的作家的手里消失。是的,作家,我觉得我有这种责任,既然我有幸遇见了他们,既然我曾经记录他们,那么我就天然地有了这份责任——但是,我却没有履行这份责任——尽管,我并没有这份责任。但是,就算从作家的身份来说,我也是没有尽职尽责,至少体现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素质的缺失。这真是一件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

离开八大队的时候,天福叔叔和阿依的堂哥堂嫂分别送我一布袋子的山药,天福叔叔说:“你帮我们带给你妈,让你妈煮些给你爸吃,替我们问候他们,等我们闲下来了再过去看他们。”

风掠过门口的杨树吹拂着,有些凉,冥冥之中有一种意念让我掏出了钱包,两张三张地分递给他们,但是他们都坚决地不愿意收下,我再刻意去将钱塞进他们的口袋,每一张都坚决地回到了我的衣袋,我哭了,不可思议地哭了,不敢相信自己会哭了(现在我写到这里也是流着泪的),我没有擦泪,他们也没有擦泪,我泪眼模糊地说:“我代表阿依回来看你们,这些是我写的书(2013年1月出版的《吉尔尕朗河两岸》)的稿费,我写了你们,写了这片土地,我应该拿出一点回馈你们,我知道感恩,感谢这片土地,你们可要接受啊!”他们一直摆着手阻挡我再次发钱,一片声音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接受了,我们在心里接受,希望你这一走尽快再回来,要和阿依和你们的丫头一起回来!”

尽快的背后还有什么意思?我当时想了一下,很快就被嘈杂和激动的话语拉回到现场。我们走出了院门,走出了巷口,走出了白杨树林带,回头一望,赫然一排人还在巷口的白杨树下站着,不住地挥手。

几天之后,我们去了肖尔布拉克。光旭开车,我和千总一人背着一个挎包,像两个采购商一样来到了博物馆门口。

肖尔布拉克呀

酒乡的克姆孜

是咱们新疆最美的诗

辽阔的牧场

肥沃的土地

酒香飘过千万里

高音喇叭就置于博物馆门口,那略显鼻塞和沙哑的歌声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宣传和造势。让我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不知道是刀郎壮大了肖尔布拉克的名声,还是肖尔布拉克传扬了刀郎的歌名?

有一位中年女子热情地叫我们买票,并表示愿意为我们解说。我们一进门就被花带间错落分布的无数漂亮酒坛惊呆了。解说员说这样的酒坛有两千个,每坛装酒一千公斤,现在它们都装满了原酒。这绝对是一个壮举,因为储量之大。据说已经申报吉尼斯纪录。那些酒坛上镌刻的与酒文化有关的诗句格言让我们充满了兴趣,我看见了李白、王翰、杜甫等诗人的酒诗,酒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解说员是一位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女性,刚好与阿依同姓,我就对她有了一份亲切感。她说话风趣,也爱说这里的口头禅“那个啥”。当她听说我是新源马场的女婿,也像我刚才看到万千酒坛一样惊呆了,也难怪,我们的说话口音不一样,我是外省人带点新疆口音,千总纯粹就是一个老广,普通话与说相声的大兵很接近。章解说员说我,如果你不是一本正经说自己是马场的女婿,我还真不相信,以为你骗人呢。不过很快就打趣说,马场离这里不远,你一个广西人,娶这里的老婆,当初是看中了我们的姑娘呢还是喜欢我们的酒?这种问题纯粹是逗乐,我也配合她一下,笑说,酒与女人,自古就不可分开,就像酒色,哪能拆散?章解说员咯咯大笑,说我这样的男人,配得上这里的女子。于是大家又笑。话说回来,我还真的喜喝这里的酒,虽然我并不是能喝的人,但我喜喝,我喝过各种度数的伊力特,肖尔布拉克大曲,在马场自家房子里喝过,在朋友的房子里喝过,在新源县城喝过,在草原上也喝过。喜喝与能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就像好色与乱色,好色的男人很正常,但乱色的男人就不符合男女交往的规则。

章解说员依次带我们走入穆王西巡闻酒香、西域自古出美酒、西域雄鹰醉九霄、瀚海遗珍话酒具、酒令酒诗弈酒海、塞外江南飘酒香展厅。在图片与实景的展览中,我和千总沉浸在西域酒文化的氤氲里。在这样独特的氛围中,美酒不再是单纯的美酒,而是渗透到历史、人文、政治、经济、军事、医药,甚至爱情之中,酒中也有爱情故事,酒与爱情融合以后更加芳香弥久。西王母与周穆王,千古都在演绎他们,那时候一个在陕西,一个在西域,相距多远啊,是谁用想象把古代骑马需走半年的两地拉在了一起?其实爱情真的可以穿透无限的距离,新疆诗人李瑜有诗云:“为了爱情,巴格达不嫌远。”我想到自己,广西与新疆伊犁,也算远了吧,还不是因为我们的爱情连在了一起?这样一想,觉得我刚才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同样的问题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这叫不够灵醒,大概是被这里的无处不在的酒香迷惑了。

品酒的时候,我极力撺掇千总趁机多饮,他本是一个好酒之人,听了我的话,和我一起喝了酱香,喝了浓香,喝了清香,还喝了原酒。几种类型的酒下来,尽管是每种喝一小口,但也是集中了度数的,千总耐喝,面不改色,唯我一时酒色上脸,满面通红,参观者中频频有人转望,必是以为我贪杯过度,不觉内心甚感尴尬。

走了一圈后,千总诗兴没有大发,酒兴倒是来了。当解说员请我们自由选择购买时,千总当即决定购买一批酒送亲朋好友。千总一砸就是一万元。我也小买三千多,几瓶拿回马场与亲朋喝,余下的我和千总决定先带回老马场。我们准备过几天后去伊宁时交给火车站的中铁行包快运,我们打听过了,从边陲伊宁可直达南方的地区,这将为我们省掉许多麻烦。

傍晚回到老马场后,问候了阿依母亲,看了睁着眼躺在床上喘气的阿依父亲,为今天不能在家而感到一阵惭愧,但是为了朋友,我必须这样。唯一的忏悔方式,就是在晚饭时替阿依母亲给阿依父亲喂粥,一调羹一调羹地喂,还要用调羹撇掉溢出他嘴角的部分,重新抹进他的嘴巴中。淡淡的菊花粥,是阿依母亲做的晚餐,有点盐味,浓稠适宜,阿依父亲喝,她也喝。那天她煮多了,说是让我也喝一碗,我没有任何推托就喝掉了。

晚上继续写书,大约两千多字后顿住了,于是上博客更新文字图片,记一段我在马场和肖尔布拉克的见闻感受。这天晚上,我从博客上收到了一张纸条,是艾贝保·热合曼发来的,问我是不是回到伊犁了。在新疆很著名的维吾尔族作家艾贝保·热合曼,早在2006年前我们就通过博客认识了,我已经不记得是他先联系我还是我还先联系他,只知道我们一谈如故。在此之前,尽管我一直对他们的民族感兴趣,但是出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我担心我们之间会有隔阂,一直不敢主动联系。实际上,我心底里是非常欣赏维吾尔族音乐、舞蹈的,十年前我就痴迷上了巴哈尔古丽的歌曲,还看过维吾尔族题材的电影,比如《吐鲁番情歌》《麦西莱甫》《不当演员的姑娘》,觉得维吾尔族人很聪明、善良,男的英俊会歌,女的漂亮善舞,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认识。我在新源县、巩留县生活的那些年,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些,但他们都是农民,我与他们在语言上存在着障碍,几乎无法谈下去。后来看多了艾贝保的文章,我感到了他文字的朴实和馕一样的香味。

他是乌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一名领导,是个官员作家。我曾在自己主编的《北宁文艺》上推介过一些新疆作家,比如毕亮、张芹、丁梅华、李北刀等朋友,他们都是年轻的作者,被我作为刊物的外省阵营推介过。后来看到艾贝保的文章实在是好,便决定从他博客上选载几篇,给他发了纸条告知,当即得到了他的热情答复同意。

艾贝保是个经常光临我博客的人,当他得知我妻子为伊犁人后,就把我当作老乡看待了,常常问我何时回伊犁,主动给我电话,说若到了乌鲁木齐一定要给他电话。2011年8月我曾回到伊犁,我本打算去乌市拜访他,但因为要陪阿依八十高龄的姨婆婆回新源,前后只在伊犁停留十天,在乌鲁木齐只停留一天,加之我因为一些说不出的原因,我没有跟他联系就回广西了。我在博客上贴出回伊犁的照片和文字后,他第一个给我来纸条,问我为什么回新疆没有联系他,语气有些责备的意思。因为我之前已答应他会找他,现在都从新疆回来了,这让我实在有些难堪。

这次我收到纸条后不敢怠慢,赶紧回复了他,说过几天就到乌鲁木齐登门拜访。我还通过博客发纸条专门核对了他的电话。他回复说:我等着你。

我们去了库尔德宁。这完全是为了照顾千总,因为那里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我没想到在我很长时间没有到过这里后,这里会以另一种面目呈现在我面前。那时已经是秋天,草甸已经转为蜜色,有十几匹马还在上面吃草。从喀班巴依雪峰上吹下来的风非常冰凉,按照以往的习惯,库尔德宁的初冬就要来了,目前那些营业的毡房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宾馆已经关门,来景区的人好久才看见一两个,并且都是开着摩托车的,显然他们离这里不远。尽管那天光旭开了新FF7195皮卡来,但是我和千总都决定晚上不走了,并且已经和一位还没有拆掉毡房的哈萨克族汉子谈好了价钱。我们先吩咐他为我们准备晚餐,然后我们就出去游荡。金色的胡杨或成片成簇分布在库尔德北宁河岸上,或一棵两棵站在河中间的沙洲上,清澈的河水连卵石的纹路都看得见。我们在树下照相,和黄金的影子留影。火红的影子倒映在库尔德北宁河,深秋寂寞的河谷里美丽如画。

晚餐因为有哈萨克族的熏马肠和风干肉而显得有些丰盛,我们还带了伊力特白酒,三个人加上哈萨克族汉子一起席地坐着喝。哈萨克族男子叫米吉提,三十多岁,他的羊缸子(老婆)是个丰腴却稍显黧黑的女人,穿着稍厚的西装上衣和米黄色的裙子,一直在毡房后面给我们弄吃的。我和千总喝一口酒和一大口奶茶,用这个办法延缓了我们酒醉的时间,可是也增加了我们的酒量。熏马肠有点咸,不过味道非常好,高盐的菜肴往往是下酒的好东西。我们一直喝到晚上十一点,总共喝掉了三瓶。本来我想听听夜里的库尔德宁,但是酩酊大醉把我耽误到了第二天早上。

当天中午回到老马场,我们便斟酌南归的计划。我提议还坐火车,千总的眼睛睁得像牛眼大,长脖子顶着的脑袋一下子伸到我面前,喊:“屌你公鸡,仲坐火车?四日三夜的火车吙,我冇癫就怪了!”我笑着说:“我知道你冇愿意癫,可我坐了十几年亦冇见癫?”千总的头缩回去,摇得像手鼓,说:“冇坐火车,我来时讲过了啯,回程你的飞机票我包了!”我不再跟他争,心里却想道,也许我是疯了,自从我出版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后,我就已经成为疯狂的人了。

千总用手机网订了飞机票后,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去伊宁坐火车到乌市,我已和艾贝保·热合曼约好见面。我不让光旭告诉马场的那些朋友我要走了,否则他们又要在晚上找我们喝,那样的话离别之前的一夜肯定还要大醉一场。我和千总已经没有再喝一顿酒的能量。我们决定明天早晨趁那些人还在梦中就走。

第二天六点多钟,我们与这个家的人话别。我弯腰拥抱了阿依父亲,他的两只眼眶早已涌出泪水,嘴巴嗫嚅着,翻来覆去只是嗫嚅着,终于说了一句话:“走了,走了,你要回来,要带阿依和依力回来。”我强忍着泪水,拥抱了阿依母亲。

第三天光旭送我们去莫乎尔坐班车,他早早去发动了车子,我趁着他没上车前,踮起脚尖勉强搂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太高了。在做这些时,千总一直在给我们照相。我一走出阿依父亲的房子,我的泪水就溢满了眼眶。上车的时候,我看见阿依母亲站在院门朝我招手,抹着眼角。我一边招手,一边流下了泪水。

我和千总扛着花了一万多块钱购买的伊力特曲(包装成了两个大纸箱),乘着班车去伊宁。在车上,他就用土白话跟我说:“坐飞机吙?我已经叫人买票了。”我望着他,同样用土白话说:“冇想睇大漠风光了?”他猛地扬了一下头,笑了一下,接着哼了一声,说:“屌你,三日三夜,顶冇住啊。大漠风光,来的时境睇够了,回去可以写诗了。”我们都笑起来。

到达伊宁的中午,亲戚龙观雨请我们吃饭,席间有几个新面孔,我就这样认识了《伊犁日报》的副总编吴志坚老师。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并且知道我是《吉尔尕朗河两岸》的作者。当时,观雨介绍了我,他惊讶地说:“我读过您在我们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写得很老到,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我们伊犁人。”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前些年,我几乎每几个月就有文字在该报上发表,责编是一位叫作燕玲的女士。我向吴副主编赠送了我签名的《吉尔尕朗河两岸》,他有点夸张地扬起眉毛,双手接过了书,翻看了勒口关于我的简历,然后问我:

“您打算在伊宁停留几天?”

“我今晚就要走了,买了十点的火车。”

“这么快?下午我安排我们报社的记者采访您吧。”他开始打电话给报社有关人员。

这是一次让伊犁的读者加深对我认识的机会,我当即表示感谢。

下午三点,我和千总同往报社,吴副主编安排接见我的人竟然就是副刊部的燕玲主任,我顿时十分惊喜,不禁回忆起2008年,我给他们报纸投寄了长文万字《伊犁乡野的色彩》后,她亲自给在广西的我打来电话,让我发给她电子版,她在电话里带着告诉秘密的语气说:

“您的散文,我们准备发一个整版,麻烦您把电子版发给我。”我听后非常高兴,半个钟头后我就把电子版发给了她。后来几天,伊犁的许多朋友都告诉我:“你太厉害了,你的文章整整占了一个版!”

我第一次见到了当年我的责编燕玲,一位留着长头发,面目清秀很有气质的女士,她已经是副刊部的主任了。我们聊起当年的投稿,她说:“您投来的是纸质稿,写得太好了,非常老到,非常地道。我看联系地址是广西,我就怀疑您一个外地人是不是抄袭。那时候我竟然想:没有本土经历的人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吧。我打了您原文的好几段话在网上搜索,结果没有,我才决定通知您给我发来电子版。”

我们都笑起来。

“他的爱人是伊犁人,哦,是新源马场人。”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千总终于用上了普通话。

“知道,所以他写伊犁才有感情嘛。”燕玲笑说。

来了一位女士,她就是燕玲安排准备采访我的记者,叫王志华。那个下午,我们在一间会议室内,愉快地聊了两个小时。晚上我就上车离开了伊犁。

一个月后,我在南方,接到燕玲发来的信息,让我留意《伊犁日报》。后来我就看到了日报上发表的《广西作家梁小羊:行在伊犁,爱在伊犁》的通讯。我很高兴这篇作品阐释了三个观点:南方人,伊犁人;一部作品,一首赞歌;两地生活,一个梦想。她写的都是我的心声。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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