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篷车僵尸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和弱点?,

福尔摩斯探案集 新探案(上)

带面纱的房客

  如果考虑到福尔摩斯先生的业务活动已达二十三年之久,而在十七年当中我一直是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记录者,那就会清楚地明了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庞大的资料。对我来说,问题总是如何选择,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递送箱,这一切不仅对于研究犯罪的人来说,即使对于研究维多利亚晚起社会及官方丑闻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关于后者我可以说,凡是那些写过焦虑的信来要求给他们的家庭荣誉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朋友福尔摩斯特有的谨慎态度和高度职业感,在我选择材料时仍然起着作用,我绝不会滥用别人对我们的信托。然而,对于近来有人妄图攫取和销毁这些文件的行为,我是坚决反对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谁,我们早已知道,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如再发生类似行为,一切有关某政客、某灯塔以及某驯养的鸬鹚的全部秘密将公之于世。对此,至少有一个读者心里明白。

  再者,也没有理由认为在每一案件中福尔摩斯都有机会显示他那特异的洞察力和观察分析的天才,这些我在回忆录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描述过。有的时候他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去摘果实,但有时果实自动掉在他怀里。而往往那最骇异的人间悲剧却是那些最不给他显示个人才能以机会的案件,现在我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而外,都是真实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匆匆写就的条子,要我立即前去。赶到之后,我见他坐在香烟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略上年纪的、婆婆妈妈的、房东太太型的胖妇女。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我朋友抬手说道,“麦利娄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肮脏嗜好。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事儿,它可能有所发展,那么你的在场将是有用的。”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访问郎德尔太太的话,我希望有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是非常急于见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正确。咱们再来叙述一遍,那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经七年,而你只看见她的脸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一次也没看见过!"麦利娄太太说。

  “她的脸是伤得非常骇人的,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的脸。就是那么怕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窗口张望,送奶人吓得连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这就是她那脸。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立刻就盖上面纱了,然后她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不知道。”

  “她刚来居住的时候有什么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有的是现钱。预交的一季度房租立刻就放在了桌上,而且也不讲价钱。这个年头儿,象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选中你的房子讲出什么理由了吗?”

  “我的房子离马路远,比大多数别的出租房子更平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我自己也没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试过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要求的是平静,她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以后压根儿没有露出过脸,除了那次冷不防。这倒是一个奇特的事儿,非常奇特。难怪你要求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么成为问题的呢?”

  “她的健康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她好象要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听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魔鬼!'那次是在夜里,但是喊声全宅子里都听得见,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郎德尔太太,'我说,‘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还有警察,他们总可以帮助你。''哎呀,我可不要警察!'她说,‘牧师也改变不了以往的事儿。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松心一些。''哎,'我说,‘要是你不愿找正式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那个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呀,一听就同意啦。‘对啦,这个人正合适,'她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麦利娄太太,快把他请来。要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就这么说,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巴尔哇。'这个字条儿就是她写的,阿巴斯·巴尔哇。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来。”

  “是要来的,"福尔摩斯说。"好吧,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谈一谈,这要进行到午饭时间。大约三点钟我们可以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刚刚象鸭子那样扭出去——没有别的动词可以形容她的行动方式——歇洛克·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入到屋角里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翻找了。在几分钟之内只听得见翻纸页的嗖嗖声,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原来是找到了。他兴奋极了,都顾不上站起来,而是象一尊怪佛一样坐在地板上,两腿交叉,四周围堆着大本子,膝上还放着一本。

  “这个案子当时就弄得我很头疼,华生。这里的旁注可作证明。我承认我解决不了这个案子,但我又深信验尸官是错误的。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了吗?”

  “一点不记得,福尔摩斯。”

  “而你当时是与我一起去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也很浅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另外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好吗?”

  “那倒不难。也许听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是家喻户晓的。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在出事的那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巴尔哇过夜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悲剧。他们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半路上,走的是陆路,当时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带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内表演。这里有一张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朗德尔是一个魁梧的、野猪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宣誓作证说,当时狮子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由于天天接触而产生轻视心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一般总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有时一人去,有时两人同去,但从来不让别人去喂,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是喂食者,狮子就会把他们当恩人而不伤害他们。七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去了,并且发生了惨剧,其详细情况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在接近午夜时分,整个营地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出来,举灯一瞧,看见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打开,而就在门外,郎德尔太太仰卧在地,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到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走,它一下跳回笼子。大家立刻把门关上了。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却是一个谜。一般猜想,两个人打算进笼内,但刚一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在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以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早已照常举行了,理所当然的判决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有别的可能吗?"我说。

  “你这样说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有那么一两点情况,总是使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埃德蒙不满意。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后来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我介入这个事儿,就是由于他来访问我,边抽烟边谈了这个案子。”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人吗?”

  “正是。我就知道你会记起来的。”

  “他担心的是什么呢?”

  “他和我都是不放心的。问题在于,怎么也难于想象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你从狮子的角度来设想吧。它被放出。它干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到郎德尔面前。他转身逃跑——爪印是在后脑——但狮子把他抓倒。然后,不向前逃走,它反而转身向女人奔去。她在笼边,狮子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象是说她丈夫背弃了她。但是那时他还能帮她吗?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还有一点。我想起来了。有证据指出,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时,还有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听见他的叫声。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叫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认为到了那时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我愿意倾听。”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十米远。女人想冲入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地。她朝笼子奔去,刚要到门口,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转身逃走而刺激的狮子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针锋相对,也许会吓退它。所以她喊'胆小鬼!'”

  “很巧妙,华生!但有一点白璧微瑕。”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处,狮子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一起玩耍,跟他们在笼内表演技巧,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惹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没说话。

  “华生,有一点对你的理论有利。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狂暴不堪。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获得事实以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好吧,华生,食橱里有冷盘山鸡,还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让咱们在走访之前先补充一下精力吧。”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前面时,我们看见她的胖身体正堵在门口,那是一座简单而平静的房子。显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所以她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说或做什么可以使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我们答应了她,就随她走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有霉味、通风不良的房子,这也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主人从不出去。这个女人,由于奇怪的命运,从一个惯于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了。她坐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多年不活动,使她的身材变粗了,但那身子当初肯定是美的,现在也还丰满动人。她头上戴着一个深颜色的厚面纱,但剪裁起短,露出一张优美的嘴和圆润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是一位丰姿不凡的女人。她的音色也很抑扬好听。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对你并不陌生,"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太太,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

  “我恢复健康以后,当地侦探埃德蒙先生曾找我谈话,我听他说的。我对他没说实话。也许说实话更聪明一些。”

  “一般地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但是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

  “因为另一个人的命运与我的话有关。我明知他是一个无价值的人,但我还是不愿由于毁了他而良心不安。我们的关系曾经是这么接近——这么接近!”

  “现在这个障碍消除了吗?”

  “是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当局呢?”

  “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警察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蜚语。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要死个清静。我还是想找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他,这样我去世以后也会真相大白。”

  “太太,我很不敢当。同时我也是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我不能应允你当你说完以后我一定不会报告警方。”

  “我同意你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的,因为这些年来我都在拜读你的事迹。命运所留给我的唯一快乐就是阅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很少遗漏不读。不管怎么说吧,我愿意碰碰运气,任凭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就松心了。”

  “那我和我的朋友是愿意听你讲的。”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一个身体健美的人,照像时两只粗壮的筋臂交叉在凸起的胸肌之前,在浓胡须下面嘴唇微笑地张开着——这是一个多次征服异性者的自满的笑。

  “这是雷奥纳多,"她说。

  “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正是。再瞧这张——这是我丈夫。”

  这是一个丑陋的脸——一个人形猪猡,或者不如说是人形野猪,因为在野性上它还有强大可怕的一面。人们可以想象这张丑恶的嘴在盛怒的时候喷着口水一张一合地大叫,也可以想象这双凶狠的小眼睛对人射出纯是恶毒的目光。无赖,恶霸,野蛮——这些都清楚地写在这张大下巴的脸上了。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一个在锯末上长大的贫穷的马戏演员,十岁以前已经表演跳圈了。还在我成长时,这个男人就爱上我了,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班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对我的虐待。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抱怨,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大家都同情我,也都厌恨他,但他们有什么法子呢?他们都怕他,全都怕他。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可怕的,喝醉时就象一个凶狠的杀人犯。一次又一次,他因打人和虐待动物而受传讯,但他有的是钱,不怕罚款。好的演员都离开我们了,马戏班开始走下坡路。全靠雷奥纳多和我,加上小格里格斯那个丑角,才把班子勉强维持下来。格里格斯这个可怜虫,他没有多少可乐的事儿,但他还是尽量维持局面。

  “后来雷奥纳多越来越接近我。你们看见他的外表了,现在我算是知道在这个优美的身躯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是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是天使。他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我们的亲近变成了爱情——是很深很深的热烈爱情,这是我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爱情。我丈夫怀疑我们了,但我觉得他不仅是恶霸而且还是胆小鬼,而雷奥纳多是他唯一惧怕的人。他用他特有的方式报复,就是折磨我比以前更厉害了。有一天夜里我喊叫得太惨了,雷奥纳多在我们篷车门口出现了。那天我们几乎发生惨案,过后我的情人和我都认为早晚会出惨祸。我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叫他死。

  “雷奥纳多有着聪明巧妙的头脑。是他想出的办法。我不是往他身上推,因为我情愿步步跟着他走。但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我们做了一个棒子——是雷奥纳多做的——在铅头上他安了五根长的钢钉,尖端朝外,正好象狮子爪的形状。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造成狮子杀死他的证据。

  “那天我跟我丈夫照例去喂狮子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我们用锌桶装着生肉。雷奥纳多隐蔽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上。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但他轻轻跟在了我们背后,我听见棒子击裂我丈夫头骨的声音了。一听见这声音,我的心欢快地跳起来。我往前一冲,就把关着狮子的门闩打开了。

  “接着就发生了可怕的事儿。你们大概听说过野兽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人血对它们有极大的引诱力。由于某种奇异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我刚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立刻扑到我身上。雷奥纳多本来有可能救我。如果他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但他丧了胆。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我看见他转身逃走。这时狮子的牙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气息已经麻痹了我,不知道疼痛了。我用手掌拼命想推开那个蒸气腾腾、沾满血迹的巨大嘴巴,同时尖声呼救。我觉得营地的人惊动起来,后来我只知道有几个人,雷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别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拉走。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直过了沉重的几个月才好转过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模样时,我是多么诅咒那个狮子啊!——不是因为它夺走了我的美貌,而是因为它没有夺走我的生命!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我也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那就是用纱遮上我的脸使人看不见它,住在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就这样做了。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动物爬到它的洞里去结束生命——这就是尤金尼亚·郎德尔的归宿。”

  听完这位不幸的妇女讲述她的生气,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表现出在他来说已是罕见的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姑娘!"他说道,“可怜的人!命运真是难以捉摸啊。如果来世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但雷奥纳多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后来没有再看见或听说过他。也许我这样恨他是错的。他还不如去爱一个狮口余生的畸形儿呢,那是我们用来表演的东西之一。但一个女人的爱不是那样容易摆脱的。当我在狮子爪下时,他背弃了我,在困苦中他离开了我,但我还是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绞架。就我自己来说,我不在乎对我有什么后果,因为世界上还有比我现存的生命更可怕的吗?但我顾及了他的命运。”

  “他死了吗?”

  “上个月当他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在报纸上看见的。”

  “后来他把那个五爪棒怎样处理了?这个棒子是你叙述中最独特、最巧妙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营地附近有一个白垩矿坑,底部是一个很深的绿色水潭。也许是扔在那个潭里了。”

  “说实在的,关系也不大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

  “是的,"那女人说,“已经结案了。”

  我们这时已经站起来要走,但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立刻转过身去对她说:

  “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他说。“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下手。”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任何用处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而耐心地受苦,这本身就是最可宝贵的榜样。”

  那女人的回答是骇人的。她把面纱扯掉,走到有光线的地方来。

  “你能受得了吗?"她说。

  那是异常可怖的景象。脸已经被毁掉,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它。在那已经烂掉的脸底,两只活泼而美丽的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这就更显得可怕了。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举起一只手来。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两天以后,我来到我朋友的住所,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个蓝色小瓶。瓶上有一张红签,写着剧毒字样。我打开铺盖,有一股杏仁甜味儿。

  “氢氰酸?”我说。

  “正是。是邮寄来的。条子上写着:‘我把引诱我的东西寄给你。我听从你的劝导。’华生,咱们可以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的名字。”

  肖斯科姆别墅

  歇洛克·福尔摩斯弯着腰在一个低倍显微镜上面看了许久,现在他直起身来,胜利地看着我。

  “华生,这是胶,"他说,“毫无疑问是胶。看看这些散在四周的东西!”

  我俯身到目镜前对好焦距。

  “这些纤维是花呢上衣的。这些不规则的灰色团块是灰尘。左边还有上皮鳞层。中间这些褐色的粘团无疑是胶。”

  “好吧,"我笑着说,“我准备接受你的意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这是个很好的证据,"他答道。"你也许记得圣潘克莱斯案中的警察尸体旁发现的那顶帽子吧。被控人否认那是他的。但他是一个经常用胶的画框商。”

  “这是你办的案子吗?”

  “不是,这是我的朋友,警场的梅里维尔要我帮忙的一个案子。自从我在被告的袖缝中找到了锌和铜屑,因此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者以来,他们就认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我有个新主顾要来,时间已经过了。对了,华生,你懂赛马吗?”

  “照理说应该懂一点。我的负伤抚恤金有一半都耗在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当作我的'赛马指南'了。你知道罗伯特·诺伯顿吗?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儿我很熟悉,我在那里呆过一个夏天。有一次诺伯顿几乎进入你的业务领域。”

  “怎么回事?”

  “他在纽马克特用马鞭差点把萨姆·布鲁尔打死,此人是科尔曾街的一个放债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么干吗?”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险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国最胆大妄为的骑手了——几年以前利物浦障碍赛马的第二名。他是那种不属于自己生活时代的人。要是在摄政时期,他本该是个公子哥儿——拳击家、运动家、拼命的骑手、追求美女的人,并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了不起,华生!你的介绍非常扼要,我就好象见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诉我一些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吗?”

  “我就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园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种马饲养场和训练场也在那儿。”

  “教练官是约翰·马森,"福尔摩斯说,“不要表示惊讶,华生,我打开的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咱们还是再谈谈肖斯科姆吧。我象是遇上了丰富的矿藏。”

  “那儿有肖斯科姆长毛垂耳狗,"我说。"在所有的狗市上它们都是大名鼎鼎的。这是英国最佳种的狗。它们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骄傲。”

  “女主人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喽?”

  “罗伯特爵士没有结过婚。考虑到他的前景,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说她住在他家里?”

  “不,不。这个宅子属于她的前夫詹姆斯。诺伯顿先生在这儿没有任何产权。在夫人生前,产业的利钱归她,在她死后房产则还给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这些租钱就由罗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一定使她过得很不安宁。但我还是听说她对他很好。那么,肖斯科姆出了什么岔子呢?”

  “啊,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诉我们此事的人来了。”

  门已经打开,从过道里走来一个高个子、脸修得很干净的人,他那种坚决、严厉的表情说明他是教管马或男孩子的那类人。马森先生这两行都干,而且看来同样胜任。他镇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尔摩斯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没有作什么解释。”

  “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写在纸上,而且也太复杂。我只能和你面谈。”

  “好吧,我们就听你谈。”

  “首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的主人疯了。”

  福尔摩斯扬起眉毛。"这是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说,"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一个人干一两件古怪的事情还可以理解,可如果他干的事情都那么稀奇古怪,那你就会疑心了。我觉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赛马大会把他给弄得神经失常了。”

  “是你驯的一头小马吗?”

  “是全英国最好的马,福尔摩斯先生,这我是有把握的。现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讲,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此事也不会传出去。罗伯特爵士在这次赛马中,只能胜不能败。他已经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钱都押在这骑马上了,而且赌注的比值也悬殊。一比四十已经够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马真是那么好,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罗伯特爵士可没让马探子套出情报去。他把王子的同父异母兄弟拉出去兜风,谁也分辨不出它们。可一奔驰起来,跑上二百米它们之间就会拉开距离。他一心只想着马和赛马的事,整个生命都放在这上面了。他暂时还可以把高利贷主应付住,但如果王子失败了,他也就破产了。”

  “真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赌博,可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疯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过觉,他整天呆在马圈里。他两眼发狂,神经已经承受不住了。还有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为!”

  “啊!怎么回事?”

  “他们一直感情很好。他们趣味相同,她也象他一样爱马。她每天准时驱车来看马——她最宠爱的是王子。一听到石子路上的车轮声,它就耸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着到车前去吃它那块糖,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

  “她对马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一个星期以来她每天驱车路过马圈时连个招呼也不打!”

  “你认为他们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厉害、粗鲁、彼此深怀恶意。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当作儿子一样宠爱的狗送人呢?几天以前他把狗送给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里外克伦达尔青龙旅店的掌柜。”

  “确实有点怪。”

  “她心脏不好、又浮肿,当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里呆两个小时。他现在完全可以照旧那样做,因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现在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伤心。她变得心情抑郁、沉闷,喝啤酒来,福尔摩斯先生,简直是狂饮无度了。”

  “在疏远以前她喝酒吗?”

  “她也喝一杯,可现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诉我的。一切都变了样,福尔摩斯先生,简直一塌糊涂。还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干吗?在那儿等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福尔摩斯搓起手来。

  “讲下去,马森先生,你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见他夜里十二点冒着大雨去的。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这可真叫紧张,如果让他看见可够我们受的。谁要是惊动了他,那他的拳头可不饶人,他也不管是谁。所以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我们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常闹鬼的地穴,那儿还有人在等他。”

  “这个地穴是个什么地方?”

  “先生,在花园里有一个教堂废墟,古旧得已没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闹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凉可怖,晚上更没有几个人敢走近它。但我们的主人不怕。他一辈子没有怕过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说那儿还有一个人。他必定是你们那儿的马夫、或家里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向他发问了吧?”

  “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怎么能确定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个晚上。罗伯特爵士转个弯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则象一对兔子样的在灌木丛中发抖,因为那天晚上有一点月光。可是我们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走着。我们并不怕他。所以罗伯特先生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装着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似地直闯到他跟前。'你好,伙计!你是谁?'我说道。他八成儿没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所以他回过头来看见我们时,就象是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鬼一样。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他还真能跑——要叫我说的话,一分钟之后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吗?”

  “是的,我记住了他的那张黄脸——是个下等人。他能和罗伯特爵士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

  “谁陪伴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他终于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着夫人。”

  “不用说很忠心啦?”

  马森先生不安起来。

  “她是够忠心的,"他终于说,“但我不能说她对谁忠心。”

  “啊!"福尔摩斯说。

  “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理解,马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晓得,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已是众人皆知了。”

  “她过去也许没看见。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了。她想辞退这个女人,但她弟弟不准。这个弱者由于有心脏病,又不能走动,没法实现自己的意愿。她怀恨的侍女仍然打发不走。于是她跟谁也不讲话,一个人生闷气,借酒浇愁。罗伯特爵士恼怒之下夺走了她宠爱的小狗。这些不是都能串起来吗?”

  “是的,到此为止还能串起来。”

  “对极了!到此为止。但这一切与夜晚去地穴有什么联系呢?我们不能解释。”

  “确实不能,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释。罗伯特爵士为什么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

  “这个我们昨天才发现——在我写信给你以后。昨天罗伯特爵士到伦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都照旧,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堆人的尸骨。”

  “你报告警察了吗?”

  我们的来访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们不会感兴趣的。发现的只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尸。但它原先不在那儿,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它被堆在一个角落里用木板盖着,而那个角落以前总是空着的。”

  “你们怎么办了?”

  “我们没管它。”

  “这样做是明智的。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今天应该回来。”

  “罗伯特爵士什么时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罗伯特爵士正在大发脾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它杀了。但他把狗交给了骑师桑迪·贝恩,叫他去送给青龙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愿再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他刚刚点燃了他那个最老、烟油最多的烟斗。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要我为此事做些什么,马森先生,"他最后说。"你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这个也许能说明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细心地打开,露出一根烧焦的碎骨头。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查看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在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经许久未用了,罗伯特爵士抱怨说天冷,又把它烧起来了。哈维负责烧这个锅炉——他是我的一个伙计。就在今天早晨他拿着这个来找我,他是在掏锅炉灰的时候发现骨头的。他对炉子里有骨头很不以为然。”

  “我也不以为然,"福尔摩斯说。“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黑色的焦块了,但它的解剖学特点还能分辨出来。

  “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说。

  “不错!"福尔摩斯变得非常严肃。"这个伙计什么时候去烧炉子?”

  “他每天晚上烧起来后就走。”

  “那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从外面能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个门,里边还有一个门顺着楼梯可通比特丽斯夫人房间的过道。”

  “这个案子不简单,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说昨晚罗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极了,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子?”

  “青龙旅店。”

  “在旅店那一带有个不错的钓鱼点吧?"这位诚实的驯马师露出莫名片妙的神情,仿佛他确信在他多难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我听说在河沟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那太好了。华生和我是有名的钓鱼爱好者——对不对,华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龙旅店去。我们今晚就去那儿。你不要到那儿去找我们,有事给我们写个条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们对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成熟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单独坐在一等车厢里,向一个称为"招呼停车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驶去。我们头上的行李架被显眼地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到达目的地后又坐了一段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店,在那儿好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切地参加了我们讨论消灭附近鱼类的计划。

  “怎么样,在霍尔湖钓狗鱼有希望吗?"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沉了下来。

  “别打那个主意了,先生。没等你钓到鱼,你就掉到水里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罗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不喜欢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驯练场,他决不会放过你们的,罗伯特爵士一点不马虎的!”

  “我听说他有了一骑马参加比赛,是吗?”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马。我们大家都把钱赌在它身上了,罗伯特先生所有的钱也都押上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你们别是马探子吧?”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渴望伯克郡新鲜空气的疲倦的伦敦人罢了。”

  “那你们可找着地方了。这儿有的是新鲜空气。但是请记住我说的有关罗伯特爵士的话。他是那种先斩后奏的人。离公园远点。”

  “当然,巴恩斯先生!我们会的。你瞧,大厅里叫唤的那只狗长得可真漂亮。”

  “一点不错。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全英国没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知这样问是否恰当,请问这条狗值多少钱呢?”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亲自给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来了。我要是把它放开,它一眨眼就会跑到别墅里去。”

  “华生,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开后福尔摩斯说道,“这个牌不好打,不过再过一两天咱们总能搞清楚。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或许今晚咱们到那个禁地去一趟还用不着怕挨打。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下。”

  “你有什么假设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一个来星期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它对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响极深。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它的效果来猜测。效果似乎是某种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于我们的侦查。只有那种平淡无奇的案子才是没办法的。

  “让我们看看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我只看出弟弟的无情。”

  “也许是这样。或者——好吧,这儿还有一种可能。让我们继续看看自争吵以后发生的事儿,如果真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除了和女仆乘车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绝在马房停车去看她宠爱的马,而且显然喝啤酒来。都包括进来了吧?”

  “还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条思路。这是两回事,我请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有关比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条线索,这是有关罗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一心只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贷人的手里,他随时可能破产、使家产遭到拍卖,那么他的赛马就会落到债主手里。他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实奴仆。这几点咱们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华生,让我们假设——这当然是一个诽谤性的推测,是为了辩解的目的提出的一个前提——罗伯特爵士杀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贵,不过鹰群里偶尔也出乌鸦。咱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非到发了财,他绝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发这笔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这次的大获全胜。他现在还不得不坚守阵地,所以他就必须把受害者的尸体处理掉,而且还得找一个能够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这样做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具女尸可能运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炉里销毁了,留下的证据我们已经看到了。你觉得如何,华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我觉得明天咱们可以作一个小试验。至于今天,为了保持咱们的身分,我建议用我们主人自己的酒来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谈一通鳗鱼和鲤鱼,这可能是引他高兴的最好办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闻。”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记了带钓鳟鱼的诱饵,这倒也免得去钓鱼了。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出去散步,他还获准带着小黑狗和我们一道前往。

  “就是这儿,"当我们来到竖着鹰头兽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园大门前,福尔摩斯说道,“巴恩斯先生告诉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时候要乘车出来兜风,开门时马车会放慢速度的。华生,等车刚进大门没驶起来的时候,请你叫住车夫提个问题。不要管我,我将站在这个冬青树丛后面观察。”

  守候的时间并不长。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看见从远处的路上驶来一辆黄色的敞篷四轮马车,由两匹漂亮、矫捷的灰色马驾驶着。福尔摩斯带着狗蹲到树丛后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间挥舞着一根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来把大门打开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细地观看乘车的人。左边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头发亚麻色,有着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圆背的人,脸和肩上围着一大圈披肩,说明她体弱多病。在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严地举起了手,车夫勒住了马,于是我就上前打听罗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出来,放开了狗。那狗欢腾地叫了一声,冲向马车,跳到踏板上。但转眼间它那热切的迎接竟变成了狂怒,朝着上面的黑衣裙连吠带咬。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的人品命叫着,车夫鞭打着马驶走了,于是剩下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已经证实了,"福尔摩斯一边往兴奋的狗脖子上套链子一边说。"狗认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叫道。

  “对极了!咱们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还是得认真地打。”

  我的伙伴那天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了,于是我们真的在河沟里用带来的鱼具钓起鱼来,结果是给我们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才又显得精力充沛起来。我们再一次象早晨那样来到通向公园大门的路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在等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的那个老相识,驯马师约翰·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我接到了你的便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听说他今晚要回来。”

  “这个地穴离寓所有多远?"福尔摩斯问。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不去管罗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会把我叫去问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况。”

  “懂了!那么说我们只好独立工作啦,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们带到地穴后再走。”

  天色漆黑,没有月光,马森一直领着我们穿过牧场,后来有一块黑黝黝的影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教堂。我们从旧日门廊的缺口走了进去,我们的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寻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儿有一条陡斜的楼梯通到地穴里。他擦着火柴照亮了这阴森可怖的地方——古旧的粗凿石墙的残垣,一叠叠的棺材散发着霉味,这些棺材有些是铅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着一边墙高高叠放,直达拱门和隐在上方阴影中的屋顶。福尔摩斯点着了灯笼,一缕颤动的黄光照亮了这阴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的牌子都是用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的徽章装饰的,它甚至在死亡门前仍保持着尊严。

  “你说过这儿有些骨头,马森先生。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再走吗?”

  “就在这个角落里。"驯马师走过去,然而我们的灯光照过去时,他却惊呆了。"没有了,"他说。

  “我料到了,"福尔摩斯说,轻声笑着。“我想就是现在也还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懂,为什么竟有人要烧千年前死人的尸骨呢?"约翰·马森问道。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找答案的,"福尔摩斯说。"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马森离开后,福尔摩斯就开始仔细地查看墓碑,从中央的一个看来是属于撒克逊时代的开始,接着是一长串诺尔曼时代雨果们和奥多们的墓碑,直到我们看见了十八世纪威廉·丹尼斯和费勒的墓碑。一个多小时后,福尔摩斯来到了拱顶进口边上的一具铅制棺材前。我听到他满意的叫声,从他迅速而准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他热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盖的边缘。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进棺盖缝里,把看起来仅由两个夹子固定着的整个棺盖撬了起来。棺盖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就在它还没完全撬开、仅露出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了我们。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里走着。这是一个来意明确、对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坚定、急促的脚步声。一束灯光从楼梯上射了下来,随即持灯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门里出现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举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里提着个大号马灯,灯光衬托出他那胡须浓密的脸和一对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扫着地穴里的每个角落,最后恶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们是什么人?"他大声吼着,"到我的地产上来干什么?"见福尔摩斯不做声,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并举起一根随身携带的沉重的手杖。"听见没有?"他大叫道,“你们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挥舞着手杖。

  福尔摩斯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罗伯特爵士,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他异常严厉地说。"这是谁?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转过身去,揭开身后的棺盖。借着马灯的光亮,我看见一具从头到脚裹在布里的尸体。这是一具可怕的女尸,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边,毫无血色、歪曲的脸上露着一双昏暗、滞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声蹒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个石头棺材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叫着,转眼间又有点恢复了他凶猛的常态,“你是干什么的?”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说。"也许你很熟悉吧?不管怎么说我的职责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样——维护法律。我以为有很多事情你必须加以解释。”

  罗伯特爵士敌意地注视了一会儿,不过福尔摩斯平静的声音和他镇定、自信的态度产生了效果。

  “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干什么坏事,"他说。"我承认此事从表面上看确实对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我希望事实真是这样,不过我恐怕你必须到警察局去解释。”

  罗伯特爵士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可以到庄园里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从玻璃罩后面陈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枪管可以看出,这是老宅子里的一间武器陈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适,在这儿罗伯特爵士离开了我们一会儿。回来时他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我们曾看见坐在马车里的那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长着一张老鼠脸、举止鬼鬼祟祟令人讨厌的矮个男人。这两个人满脸惊疑,说明男爵还没有来得及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诺莱特夫妇。诺莱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仆。我之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可以为我做证的人。”

  “罗伯特爵士,这有必要吗?你想过你在做什么吗?"那个女人喊道。

  “至于我,我拒绝负任何责任,"她的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负全部责任,"他说。"福尔摩斯先生,请听听事实的简单经过吧。

  “你显然对我的事情已经插手得很深了,否则我不会在那儿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为了参加赛马大会驯养了一漆黑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是否能胜利。如果我赢了,那么一切顺利。如果我输了——啊,我真不敢想象。”

  “我明白你的处境,"福尔摩斯说。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但是众所周知她的地产收入仅够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只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债权人就会象一群秃鹰一样涌到我的地产上,拿走一切东西——我的马厩、我的马——所有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面临着全面的破产。我如果能把此事掩盖三个星期,那么一切就都好办。她女仆的丈夫——就是这个人——是个演员。于是我们想到——我就想到——在那个短短的时期内他可以扮装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着马车露个面外并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因为除了她的女仆外不会有人进她的房间。这并不难处理。我姐姐死于长久以来就折磨她的水肿。”

  “那应该由验尸官来确定。”

  “她的医生能证实,几个月前她的病症就预示着这个结局了。”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尸体不能留在这儿。她死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诺莱特就把她运到老库房去了,那个库房早就没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着我们,在门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们又把尸体移到教堂的地穴里。福尔摩斯先生,丝毫没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没做什么对不起死者的事。”

  “我认为你的行动是不可原谅的,罗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起来容易,"他说,“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或许就不这么认为了。一个人不可能眼看着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计划在最后一刻要被毁灭而不竭力挽救。我认为把她暂时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里做为安息之处并没有什么不当,何况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现在仍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我们打开了一个这样的棺材,移走了里面的东西,象你看到的那样安置了她。至于里面移出的遗骸,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地穴的地面上。于是我和诺莱特移走了它们,他又在夜晚下到锅炉房里把它们烧了。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叙述,尽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讲了出来,但我却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迫使我这样讲的。”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叙述有一点疵漏,罗伯特爵士,"他最后终于说,“既然你把赌注放在赛马上,那么就是你的债权人夺走了你的财产,也不会影响你的前途。”

  “这骑马也是财产的一部分。难道他们会关心我的马吗?他们也许根本就不让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债权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敌人——萨姆·布鲁尔是个无耻之徒,在纽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过他一回。你想他会挽救我吗?”

  “就这样吧,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必须交给警察去办。我的责任是发现事实,而且也就此为止了。至于你的行为的道德或尊严问题,我无权发表意见。快到午夜了,华生,我们该回咱们那个简陋的住所去了。”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结局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所应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赛获了胜,马主净赚了八万英镑,债权人在比赛结束前也没有提出付债的要求,所以付清了债务以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钱来重建优裕的生活。警察和验尸官对于此事的处理也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除了在拖延死亡注册一事上遭到并不严厉的责难外,幸运的马主靠此投机事业干净地脱了身,现在此事已被遗忘,他的晚年也将体面地度过。

  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碍事了,"这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

  十年以来,当我第十次要求披露以下这段故事时,他这样地答复了我。于是我终于得到许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这段紧要的经历公诸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土耳其浴的癖好。在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那舒坦懒散的气氛中,我总觉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更爱聊天一些。在北安普敦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十分清静的角落,并排放着两只躺椅,而我的记事就从我们躺在这个地方开始,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我问他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案子没有。作为回答,他突然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出他那瘦长而灵敏的胳臂,从挂在身旁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这也许是个大惊小怪、妄自尊大的蠢货,但也许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信上说的这么一点。"信是头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发出的。上面写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日下午四时半登门造访,将有十分棘手的要事相商,务请拨冗指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示知。

  "华生,不用说我已经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福尔摩斯说道,“你知道关于戴默雷这个人的情况吗?""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无人不晓的。""好吧,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点。他向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于在报上刊登的棘手问题而出名。你大概还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谈判吧。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具有外交本领的人。所以,我敢说这回大概不会是虚张声势,他是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助啦。""我们的?""是啊,华生,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感到很荣幸。""那么记住时间是四点半。在此之前,我们且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吧。"那时我是在安后街的寓所里住,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经赶到贝克街了。四点半整,詹姆斯爵士来了。大概用不着去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记得他那开朗率直的性格,宽阔而剃刮得很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快活圆润的声调。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流露着诚恳与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笑着的嘴唇含有机智的幽默感。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每一处,从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无一不显示出他那出名的讲究衣着的习惯。这位高大雍容的贵族完全支配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我是准备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的,"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回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于使用暴力、根本无所顾忌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我过去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过这个尊称,"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不吸烟?那就请允许我点燃起烟斗吧。要是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现在还活着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还要危险的话,那他倒真是值得会一会的。敢问他的大名?""你可听说过格鲁纳男爵?""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戴默雷上校举起戴着羔皮手套的双手,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你已经把他确定为凶杀犯啦?""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案件是我的业务。凡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谁会怀疑这个人的罪行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当史普卢根峡谷刚一发生那个所谓'事故'时,我就肯定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我如同亲眼看见一样。我也知道他已来英国,而且预感到早晚他会给我找点工作做的。那么,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想这次该不会是这个旧悲剧的重演吧?""不是,这回更严重。惩罚犯罪虽说重要,但事先预防尤其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个可怖的事件,一种残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酝酿起来,明明知道它要导致什么后果而又无法去制止,这真是可怕。一个活人还有比处在这样的地位更难受的吗?""是埃""那你就会同情这位主顾了,我是代表他前来的。""我没料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要做到使他的姓名不致牵连到这个案子里去。他的动机是绝对高尚而纯正的,但他不肯披露姓名。当然你的酬金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主顾的实际姓名是无关紧要的吧?""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于案子的一端是谜,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迷糊了。詹姆斯爵士,我只能谢绝这个案子了。"客人慌了。他那开朗、敏感的面孔由于激动和失望而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太使我左右为难了。我敢说要是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就会认为承办这个案子实在值得骄傲。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和盘托出。至少,让我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不好?""好吧,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就是我并没有应许你什么。""同意。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在开伯尔战役出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有钱,美貌,多才,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女人。我们要设法从魔掌之中营救出来的正是这个女儿,这位可爱而天真的姑娘。""就是说,格鲁纳男爵大概把她控制住了?""是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这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极其漂亮,举止迷人,声调温柔,又富有那种妇女所爱好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据说女人都甘心听他摆布,他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但是象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遇见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分的女郎呢?""那是一次在地中海乘游艇旅行时的事情。当时对游客虽有限制,可都是自己负担旅费的。显然举办者不大知道这位男爵的脾性,等知道已经晚了。这个坏蛋缠住了这位小姐,而结果是,他完全地、绝对地赢得了她的心。只是说她爱上了他是不够的,她对他一片痴情;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她根本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想尽方法去治疗她的疯狂,但没有用。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跟他结婚。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意志如钢,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住她。""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没有?""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他过去的每一件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总是把他自己说成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天哪!可是你肯定无意中已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顺着你的话来瞒过你,但这不是真实情况。

  梅尔维尔已经一蹶不振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意气消沉。他那久经战火考验的勇气已经丧失,一下变成了一个蹒跚衰弱的老头儿,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漂亮强壮的奥国恶棍较量了。不过我的主顾是一位和这个将军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时期就象父亲般地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设法去阻止它。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请你承办这个案子,是他亲自提议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你很容易通过我找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请求你以名誉作担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这个隐姓微行的谜。"福尔摩斯异样地微微一笑。

  "这我可以担保,"他说道。“我还可以对你说,你的案子使我颇感兴趣,我准备着手进行。但怎么跟你保持联系呢?""可以在卡尔顿俱乐部找到我。万一有紧急情况,有一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福尔摩斯把号码记了下来,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上坐在那里问道:"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郏是个大宅子。这家伙不知搞了什么投机的勾当,走运发了财,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险的对手了。""他目前在家居住吗?""是的。""除此以外,你能不能提供一点别的有关这个人的情况?""他有一些费钱的嗜好。他喜欢养马。一度他经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来他那个布拉格事件传扬开来了,他不得不离开。他还收藏书籍和名画。这个人对于艺术品为爱好。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在这方面写了一部著作。""复杂的才能,"福尔摩斯说,“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这种才能。我的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个不寻常的艺术家,此外还有不少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通知你的主顾,说我就会着手研究格鲁纳男爵。目前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个人还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开局面的。"客人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在常终于,他突然醒转过来。

  "怎么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你最好去会见一下这位小姐本人。""我说亲爱的华生,你想想,要是她那可怜的碎了心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她,我一个陌生人能行吗?当然,如果别无他法,这个建议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不过我想,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着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提到过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晚期的经历中来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有用助手的。起初,约翰逊是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出了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悔过自新,投效福尔摩斯,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如果约翰逊当了警方的"探子"的话,那他早就暴露了,不过他参加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他有过两次判刑的名声,他可以随便出入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加之观察锐敏、头脑灵活,他便成为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要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及时地了解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我自己的业务急需处理。不过有一天晚上我遵嘱在辛起森餐馆与他会了面。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俯瞰斯特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给我讲述了最近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他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在这种罪犯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现有的事实都不信,那么不管你有什么新发现,又怎么能使她回心转意呢?""谁敢说呢,华生?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谜。杀人罪也许可以得到宽宥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会刺到痛处,格鲁纳男爵对我说——""他对你说话了?!""噢,对啦,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跟我的对手紧扭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一番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我对欣韦尔作了指示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心情愉快的男爵。""他认出你是谁了吗?""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了我的名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调温柔,和顺得就象是你的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而阴险毒辣却有如眼镜蛇。他是有教养的,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的一层社交礼仪下面,覆盖着坟墓般的阴森可怕。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 "你刚才说他很随和健谈?" "就象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满足的呜呜叫。某些人的和蔼健谈比气质粗糙者的残暴更可怕得多。他的寒暄是独特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到你的。'他说,‘你大概是梅尔维尔将军请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结婚的,对吧?' "我没有否认。

  "'先生,'他说,‘这样做你将毁了自己的鼎鼎大名,本来你是名不虚传的,但是这个案子你绝无成功的指望。你会白费周折,更不必说会招致危险。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吧。' "'巧得很,'我说,‘这恰恰是我本来想对你说的劝告。男爵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才智,今日得见您本人,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减少。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吧。谁也不愿意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弄得你不自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你现在是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亲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非弄得英国容不下你不可。这值得吗?

  要说上策,还是放开手的好。如果把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那对你来说将会是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底下有两撮油黑的胡须,活象昆虫的触角,在他听着上边那番话的时候,这触角消遣似地颤动着,终于他轻轻地笑出声来了。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着你手里没牌而硬要赌钱,实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没人会把它做得更好,但都一样,那毕竟是可怜的。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小之又小的牌。'"'你以为如此。'"'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告诉人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每一件不幸事件都清清楚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预先告诫了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的作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也会接见你的,因为她对父亲的意志十分顺从——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你看,华生,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严肃地告辞了,但是,在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时,他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知道。'"'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成了终身残废。'"'正是这样。说来也巧,在那一周之前他曾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斯先生,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已经自讨苦头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两不相干。再见!'"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已经知道事态的发展了。" "看来这家伙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吓唬人,不过他这种人倒是巽言危行一流人物。" "你不能不管这事儿吗?他娶不娶这个女孩子真有多大关系吗?" "既然他确实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儿还是关系重大的。而且,这是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呵!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随我回家,因为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呢。"我们果然见到他了,这是一个魁梧、粗鲁、红面、患坏血病的人,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表征。看来他好象刚刚跳进过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带出来一个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的苗条的、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她虽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算是介绍。

  "没有她不知道的——好,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条子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给抓来了。" "我是容易被找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总是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是这个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可是,他妈的!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下十九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们喽,温德小姐。""要是我能协助叫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服服贴贴跟你走,"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她那苍白急切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那是男人永远达不到、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的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打听我的过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给我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拉下马呀!"她两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多少人的深渊去该多好哇!""你知道目前情况吧?""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回那个家伙是要对另一个傻子下手,还要跟她结婚。你是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触。""但是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发疯地爱上他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跟她说过了,但她什么也不在乎。""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知道。""我的天,她可真有胆子!""她认为这都是诽谤。""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傻子的鼻子底下让她瞧瞧?""就是说呢,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么?""我不就是活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对待我的——""你肯这样做吗?""为什么不肯!""也好,这倒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自己向她忏悔过他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饶恕,我看她是不会再来谈这个问题的。""我敢打赌,他绝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之外,我还听到过一点他的另一两件谋杀。他总是以他那种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并不是空话。但是我什么也不在意——你瞧,我那个时候也是爱上他了。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象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

  但是有那么一件事震动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着他那张狡猾甜蜜的嘴皮子拼命解释和安慰我,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子——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的金质的家徽。照我看那天夜里他八成儿是喝醉了,要不然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而且以此而自豪,就象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在那个本子里头了,像片,姓名,细节,关于这些女人所有的事。这是一本极下流的兽性行为的记录,凡是人——即便是来自平民窟的人,也绝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尽管如此,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却有这样的记录本子。‘我所毁坏的灵魂',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题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这么做。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它在什么地方?""我怎么能告诉你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呢?我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我只知道当时是在什么地方放着。他在许多方面都象是一只整洁精细的猫,所以也许它现在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住宅吗?""我到过他的书房。""真的?既然你是今天早晨才开始这个工作的,那么你的进展可真够快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遇见对手了。外书房是摆着中国瓷器的那间房——在两个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子。在他的书案后面有一个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一间他放文件一类东西的小房间。""他不怕失盗吗?""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连最恨他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自卫。晚上有防盗警铃。再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没用的瓷器?""确实没用,"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气武断地说道。"收买赃物的人谁也不肯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出卖的货物。""不错,"福尔摩斯说。"好吧,温德小姐,如果明天下午五点钟你能来这里一趟,我将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面。我对你的合作非常感谢。不用说,我的主顾当然会大方地考虑……""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见这个人掉在狗屎堆里,我就得到最好的报酬了——掉在狗屎堆里由我的脚踏在他的脸上。

  这就是我的工资。只要你在追踪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可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再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才又见到了福尔摩斯。我问他会见的情况如何,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经过告诉了我,我就记录在下面。他的叙述有点生硬简单,需要稍加编辑一番才能显出生活的本来面貌。

  "安排会见的事倒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福尔摩斯说,“因为这位小姐为了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服从。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就绪,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来到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104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显得庄重的、令人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引进一间很大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她庄严,苍白,镇定,就象山里的一座雪人那样冷然不可逼视。

  "华生,我感到很难对你形容她的样子,也许在这个案子结束以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运用你的词汇了。她是美的,但那是一个心里想着上界的疯狂的信徒所特有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这样的脸。我真无法想象出一个畜牲般的流氓是怎么把他的爪子放到这样一个属于上界的人身上的。你大概早就发现相反的两个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吧,比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但你绝不会看到比目前这件事的情况更糟的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流氓早已给她打过预防针了。温德小姐的前来似乎有点使她吃惊,但是她还是挥手叫我们坐下,就象可敬的女修道院长在接见两个要饭的。华生,要是你的脑袋想要膨胀的话,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声音说,‘你的大名我很熟悉。照我理解,你是来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接见你的,我有言在先,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对我发生丝毫影响。'"华生,我真替她难过。当时我对她的感觉就象是对我自己女儿的感觉。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我所运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但是那天我真是对她使用了发自我内心的一切动听的话语。我给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觉男人真相的女人是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我对她什么也没隐讳——将来的羞辱,恐怖,痛苦,绝望等等都说了。但是我的所有热切话语都没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流氓说的催眠状态。她那样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狂热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断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但对我的效果完全与预期的一样。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遭遇波折,引起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谤。有一连串的人曾来这里进行诽谤,你是最后一名诽谤者。也许你是好意,不过我听说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仅这一次就搞清楚:我爱他,他爱我,全世界的意见对我来说都是耳旁风。

  如果说他的高贵气质万一偶有一点偏差,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扶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水平的。不过,'讲到这里她的眼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我刚要回答,不料这个女孩子象旋风一样开了腔。如果你要想看看冰和火面对面是什么样子,那就请看这两位女子。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受用、糟踏、抛弃到垃圾堆上的人之一,就象他正要对你做的那样。你个人的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那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就会致你于死地。或许使你心碎,或许使你丧命,他带给你的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我不是出于对你的感情才说这个话的,你死不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报仇,他怎么治我我怎么治他。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三天半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我认为没有必要谈下去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曾被诡诈的女人纠缠,我确信他即使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三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傻瓜!双料儿的蠢货!'"'福尔摩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说,‘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晤。我是遵从父命来接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疯叫的。'"温德小姐嘴里骂着猛然窜上前去,要不是我抢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使人恼火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总算万幸,没有经历一番大吵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实对你说吧,华生,虽然表面冷静,但我也是很气愤的,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实在是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以上就是经过情况,现在你都明白了。

  看来我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因为第一招已经失策。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说不定还会用上你呢。不过也许下一步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确是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应该说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不相信那位小姐参与了这件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就在那里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流过我的心。那地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售报人正在那里陈列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晤谈以后两天。黄底黑字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福尔摩斯受到谋害我记得我呆若木鸡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记得我慌乱地抓了一张报纸,忘记了付钱,还被售报人申斥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了那一段可怖的电文,写的是: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谋害性攻击,情况危急。迄未获得详细报道,据传事件于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受到两名持棍者的攻击,头部及身上被击,据医生诊断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他的住宅。攻击者看来穿着讲究,肇事后从人群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逸去。估计凶手属于常受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不用说,我只是匆匆溜了一眼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在门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门外停着他的马车。

  "没有直接危险,"这是他的回答,“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过几针,打过吗啡,应该安静休息,但是几分钟的谈话没有太大关系。"于是我就轻轻走进黑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哑声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在他旁边坐下,垂着脑袋。

  "好了,华生,不要这样害怕,"他的声音很弱,“情况并不象表面这么严重。""谢天谢地!但愿如此!""你知道,我是棍击运动家。我满可以对付那家伙。第二个人上来我才招架不住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坏家伙唆使他们干的。只要有你的话,我立刻就去揭了他的皮!""好华生,我的老伙计!咱们可不能那样干,只能由警察抓他们。但是他们早就准备好逃脱法网了,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瞧着吧,我有我的打算。首先要尽量夸张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说的越严重越好。""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办?""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我还要做别的么?""要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的麻烦了。他们当然知道她在这个案子里是我的助手。既然他们敢动我,看来也不会忽略她。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办。""我立刻就去。还有什么事儿?""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还有盛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来这里,咱们将讨论作战计划。"那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安排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声。

  六天以来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说得十分严重,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是我每天的连续访问使我确信情况并不是那样糟。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恢复得很快,有的时候我猜想他实际感到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这个人有一种爱保密的脾气,时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连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这个格言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还是时常感到与他之间有一种隔膜。

  到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但报纸上却报道说他得了丹毒。

  在同一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是我非去告诉他不可的,不管他是真病假玻这条消息简单地报道说,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开出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将前往美国料理重要财产事宜,归来再行举办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这个独生女——的结婚典礼等等。在我念这段消息的时候,福尔摩斯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的样子,我知道他受到了打击。

  "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剩下整三天了。我认为这恶棍是想躲过危险。但是他跑不了,华生!我保管他跑不了!现在,华生,请你替我办点事。""我就是为你办事才来的,福尔摩斯。""那好,就请你从现在起花二十四小时的功夫全心全意钻研中国瓷器。"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也没问什么问题。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但在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盘算,我究竟怎样去执行这样离奇的一道命令。于是我就坐车跑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副管理员,后来我就挟着一本相当大部头的书回到我的住所了。

  据说那种仔细记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勉强学来的知识忘光了。当然喽,我不敢自称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是那天整整一个晚上,加上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确实是在勤学强记大批的名词儿。在那儿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和永乐的标志,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初期的鼎盛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来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切知识。他已经下地走动了,虽然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满了绷带的脑袋,深深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里。

  "喝,福尔摩斯,"我说,“要是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正在咽气呢。""那个么,"他说道,“那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怎么样,你的学习成果如何?""至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那很好。你大概能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我想是可以的。""那请你把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拿给我。"他打开匣盖,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密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又启开包裹,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深蓝色的小茶碟。

  "这玩意儿必须小心翼翼地用手拿。这是个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就是在克里斯蒂市场上也没有一件比这好的了,一①整套可价值连城——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还有没有一整套是很难说的。真正的收藏家见到这玩意儿没有不眼红的。""我拿它干什么呢?"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369号。""这是你今天晚上的姓名,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

  我知道一点他的生活习惯,大概在晚上八点他是有空闲的。事①克里斯蒂市场是当时伦敦卖艺术品的一个市常——书香门第http://holmes.126.com注先可以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你要来访并和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稀有的明朝瓷器。最好还是自称医生,这个角色你可以真实地演好。就说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曾耳闻男爵在这方面颇有爱好,而且你也不反对高价出售这批瓷器。""什么价钱呢?""问得好,华生。要是你不知道你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会大大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给我拿来的,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如果说它是举世无双的,也不为过分。""我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真高!华生,你今天真有灵感。可以提出克里斯蒂什么的。不好自己提出价钱。""如果他不肯见我呢?""会的,他会见你的,他的收藏狂热已到了极强烈的地步,尤其是在这一方面,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你坐下,华生,我来念信的内容,无需要求回信,只要说明你要来访,并且说清来访的原因。"这封信写得十分得体,简短,有礼,而又能打动收藏者的好奇心。立刻就派一个街道送信人给送去了。当天晚上,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名片,我就冒险前去了。

  住宅庭园的华美确实说明格鲁纳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一条曲折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珍贵的灌木,直通饰有雕像的花园。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全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长形的低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象噩梦一样的阴沉,但就其规模和坚固性看却很可观。一个仪表不俗、可以赐予主教之席的男管家,把我让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他再把我带到男爵面前。

  他正站在位于两座窗子之间的一个敞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花瓶转过身来。

  "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翻检我自己的珍藏,不知是不是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珍品。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出品,七世纪的古物,你也许有些兴趣。我相信这是最精的手工和最美的瓷釉。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我小心地打开包裹,把它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把灯拉近,因为天色越来越黑了,他开始细心鉴赏。这时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可以从容地端详他的相貌。

  他确实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确实不是虚传。他不过中等身材,但体态优雅而灵活。

  他的脸色黝黑,近似东方人,有着黑亮、疲倦的大眼睛,器具异性诱惑力。他的鬓发乌黑,须短而形尖,油饰整洁。他的五官端正而悦目,只有偏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假使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的话,就是在这儿——它是脸上的一道冷酷凶残的切口,口角紧绷,冷漠无情,令人生畏。他把须角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这是不明智的,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警告,使受难者警觉。他声调文雅,举止倜傥。论年纪,我看他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

  "好得很——实在好得很!"他终于开腔了,“你是说你有六个一套。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耳闻过这样卓绝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配上它,但那绝不会到市场上的。如不见怪,巴顿医生,敢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那个关系不大吧?"我以一种我所能做出的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反正你看得出它是真品,而价钱方面,我听专家的。""这太神秘了,"他的乌黑大眼睛里闪着怀疑。"在这样的珍贵物平方面做交易,我当然想知道它所有的具体情况。它确实是真货,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过——我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的情况——要是事后证明你没权出卖它可怎么办呢?""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这自然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究竟有什么价值。""我的信用银行对此负责。""那自然。但这笔交易还是令我觉得太稀奇古怪了。""成不成交悉从尊便,"我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考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也不会有成交困难的。""谁告诉你我是鉴赏家的?""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写过一本著述。""你读过那本书吗?""没有。""好家伙,这可叫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罕见珍品的收藏家,而你却不愿费事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你自己的珍评价值的著作,这你怎么解释呢?""我是一个忙人,我是开业医生。""这是答非所问。一个人要是真有癖好,他总会找时间钻研的,不管他有什么别的业务。而你在信里说你是鉴赏家。""我就是鉴赏家。""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来试试你?我不得不对你实说,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的话——情况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你感到茫然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在陶瓷史上的地位。"我装做发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这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面子,而不是当小孩子被你考试的。我的陶瓷知识也许仅次于你,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他瞪着我。他眼中的慵懒全然不见了。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凶残的嘴唇之间闪现出牙齿。

  "你搞的什么名堂?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听说这家伙正在咽气,于是他就派奸细来摸我的底。你私自闯进了我的住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退了一步准备他冲上来,因为他已勃然大怒。也许他一开头就怀疑我了,也许是提问使我露了马脚,总之不可能再其他是明摆着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去疯狂地乱翻着。这时,有点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

  "好哇!"他喊道,“好哇!"他一下子窜进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跳到门口。那景象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通往花园的大窗敞开着,在窗前,福尔摩斯象鬼影一般地站着,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一转眼他已不见,我听见了他身子擦过树叶的声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我看得分明,突然有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中伸出一扬。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这一叫声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两手紧捂住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乱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乱滚乱翻,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内回响。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来啊!"他叫着。

  我从茶几上抄起一个水瓶朝他奔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赶来了。当我跪下一条腿把受伤者的脸转向灯光时,有一个仆人昏了过去。硫酸已经腐蚀了整个面孔,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一只眼已经蒙上白翳,另一只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在赞赏的五官,如今已象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粗海绵抹乱。它们已模糊、变色、失去人形、异常可怖。

  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投洒硫酸的情况。有几个仆人爬上窗口,有的已经冲到草地上去,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来。受伤人在嗥叫之余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

  "她就是那个女魔温德!"他大叫着,“这个魔鬼,她跑不了!跑不了!我的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敷了他的脸,给他包扎,打了一针吗啡。在这场灾祸面前,他对我的怀疑全然消释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能有力量把他那死鱼般的眼睛救转过来似的。要不是我想其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美貌被毁之事洒下同情之泪的。而此时我对他那发烫的手心感到的是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感到松了一口气。另外还来了一个警察巡官,我把自己的真实名片递给了他。不这样做不仅是愚蠢的,而且也没有用,因为苏格兰场对我的面貌几乎和对福尔摩斯同样熟悉。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我就到达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日常坐的安乐椅中,面色苍白、筋疲力荆不仅是由于他的伤情,就连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也被今晚的事件震惊了,他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变形。

  "这就是罪恶的代价,华生,纯粹是罪恶的代价!"他说道。

  "早晚是这个结局。天晓得,这个人是恶贯满盈的,"他又说。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不能打消这场婚事的话,那世界上恐怕什么也无能为力了。但是这个本子是能够达到目的的,一定能达到。这是任何一个有点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容忍的。"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或者称做他的淫乱日记,随你怎么叫都可以。那个女人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它是一个有力的武器,只要我们能拿到它。当时我没有说什么,因为这个女人可能会走露风声。但我一直在盘算着它。后来他们把我打伤,使我有机会让男爵认为没有必要防备我。这都是有利的。本来我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访美加速了我的行动。他绝不会把这么富有暴露性的文件留在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它是不可能的,他防范很严。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吸住,那是一个好机会。这里就用上你和你的蓝色茶碟儿了。但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行动,因为我的时间是受你的陶瓷知识的限制的。所以,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孩子。我怎么会知道她偷偷地藏在怀里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我的任务而来的,谁料想她还有自己的特殊任务。""他已猜到我是你派来的了。""就怕这个。但是你缠住他的时间已足够让我拿到日记,只是还不够让我安全逃走。——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已经应邀而来了。他刚才一直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的经过。

  "你真是创造了奇迹,不折不扣的奇迹!"他听完之后说道。"不过如果伤势真象华生医生说的那样严重,我们不用日记也足能打消这场婚姻了。"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象德·梅尔维尔这类的女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个毁了形的殉道者而更加爱他。不,绝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摧毁的对象。这本日记会使她醒悟过来,我看它是世界上唯一能使她冷静的东西。这是他亲笔写的日记,她怎么也会相信的。"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珍贵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就同他一起出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候。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发了一句话,就急急驶去了。

  他把大衣的半边挂在窗口用来遮住车箱上的家徽,但我早已借着一扇气窗射来的灯光看分明了。我大吃一惊,转身就跑上楼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发现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冲冲地大声报告我的新消息。"你当是谁,原来就是——""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和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抬手止住了我。"不必多说了。"我不知道这本暴露罪恶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可能是把这个不大好处理的事儿交给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总而言之,效果十分圆满。三天之后,晨报上登出一条消息说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持,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家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的第一次开庭,她受到的严重指控是投洒硫酸。但是在审讯过程中搞出了情有可原的种种经过,结果只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歇洛克·福尔摩斯本来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既然目的是好的而主顾又是显赫的,于是连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灵活机动和富有人情味儿了。他始终没被传讯。------

  吸血鬼

  福尔摩斯仔细地读了一封刚收到的来信,然后,漠然无声地一笑——这是他最近乎于要大笑的一种态度——就把信抛给了我。

  “作为现代与中古、实际与异想的混合物,这封信算是到家了,"他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华生?”

  我读道:

  旧裘瑞路46号 一月十九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径启者:

  敝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先生,今日来函询问有关吸血鬼事宜。因敝店专营机械估价业务,此项不属本店经营范围,故特介绍弗格森先生造访台端以解疑难。足下承办马蒂尔达·布里格斯案件曾获成功,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谨启

  经手人E.J.C。

  “马蒂尔达不是少女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说,“那是一只船,与苏门答腊的巨型老鼠有关,那个故事是会使公众吃惊的。但是咱们跟吸血鬼有什么相干?那是咱们的业务范围吗?当然喽,不管什么案子也比闲着没事儿强。但这回咱们一下子进入格林童话了。华生,抬抬手,查查字母V看有什么说法。”

  我回过身去把那本大索引取下来拿给他去翻。福尔摩斯把书摆在腿上,两眼缓慢而高兴地查阅着那些古案记录,其中夹杂着毕生积累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航程,"他念道,“这个案子相当糟糕。我记得你作了些记录,但结局却欠佳。造伪钞者维克多·林奇。毒蜥蜴。这是个了不起的案子。女马戏演员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毒蛇。奇异锻工维格尔。哈!我的老索引。真有你的,无所不包。华生,你听这个。匈牙利吸血鬼妖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案。"他热心地翻阅了半天,然后失望地哼了一声,把本子扔在桌上。

  “胡扯,华生,这都是胡扯!那种非得用夹板钉在坟墓里才不出来走动的僵尸,跟咱们有什么相干?纯粹是精神失常。”

  “不过,"我说道,“吸血鬼也许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可以有吸血的习惯。比方我在书上就读到有的老人吸年轻人的血以葆青春。”

  “你说得很对,这本索引里就提到这种传说了。但是咱们能信这种事吗?这位经纪人是两脚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不能离开地球。这个世界对咱们来说是够大的了,用不着介入鬼域。照我看不能太信弗格森的话。下面这封信可能是他写的,也许能稍稍说明使他苦恼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在他专心研究第一封信时没有受到注意。他开始含笑读这封信,读着读着笑容就变成专心紧张的表情了。看完之后他靠在椅子上沉思起来,手指之间还夹着那信纸。后来他一惊,才从深思中醒了过来。

  “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什么地方?”

  “在苏塞克斯郡,就在霍尔舍姆南边。”

  “不算很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我倒比较熟悉那一带乡间。那里有许多古老的住宅,都是以几个世纪之前的原房主的姓氏来命名的,什么奥德利庄园,哈维庄园,凯立顿庄园等等——那些家族早就被人遗忘了,但他们的姓氏还通过房子保留下来了。”

  “不错,"福尔摩斯冷冷地说。他那骄傲而富于自制的气质有一个特点,就是尽管他往往不声不响地、准确地把一切新知识都装入头脑,却很少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谢意。"我觉得不久我们就会对奇斯曼庄园有更多的了解了。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写来的,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对了,他还自称认识你呢。”

  “什么,认识我?!”

  “你自己看信吧。”

  说着他把信递过来。信首写的就是刚才他念的那个地址。我读道:

  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介绍我同你联系,但我的问题实在过于敏感,不知从何谈起才好。我是代表一个朋友来谈他的事儿的。这位绅士在五年前和一位秘鲁小姐结了婚,她是一位秘鲁商业家的女儿,我的朋友在经营进口硝酸的过程中认识了她。她长得很美,但是国籍和宗教的不同总是在夫妇之间造成感情上和实际上的隔膜。结果,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可能冷淡下来了,他可能认为这次结婚是一个错误。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捉摸和理解的。这是特别痛苦的,因为她真是一个少有的温存可爱的妻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绝对忠实地爱着丈夫的。

  现在我来谈主要问题,详情还要与你面谈。这封信只是先谈一个轮廓,以便请你确定是否有意承办此事。不久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某些颇与她的温柔本性不相称的怪毛病。这位绅士结过两次婚,他有一个前平生的儿子。这孩子十五岁了,他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而且重感情的孩子,可惜小时候受过外伤。有两次,有人发现后母无缘无故地痛打这个可怜的男孩子。一次是用手杖打他,在胳臂上留下一大块青痕。

  这还不算,她对自己亲生的不到一周岁的小儿子的行为就更严重多了。大约一个月之前,有一次保姆离开婴儿几分钟去干别的事。突然婴儿嚎哭起来,保姆赶紧跑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女主人弯着身子好象在咬小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往外淌着血。保姆吓坏了,立刻要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求她不要去,还给了她五镑钱要她保密。女主人没有做任何解释,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但是这件事在保姆心里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此以后她就严密注意女主人的行动,并且更加着意护卫婴儿,因为她是真心爱这个孩子的。可是她觉得,正如她监视母亲一样,母亲也在监视着她,只要她稍一离开婴儿,母亲就抢到小儿面前去。保姆日夜地保卫婴儿,而母亲也日夜地不声不响地象狼等羊一样盯着婴儿。这对你来说必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我请求你严肃地对待我的叙述,因为事关一个婴儿的生死,也可能造成一个男子的精神失常。

  终于有一天事实瞒不过丈夫了。保姆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她向男主人坦白了一切。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就象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深知他的妻子是爱他的,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一向是疼爱继子的。她怎么会伤害自己亲生的孩子呢?因此他对保姆说这都是她的幻觉,这种多疑是不正常的,她对女主人的诽谤是令人无法容忍的。正在他们谈话之间,突然听到婴儿痛嚎起来。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向婴儿室。只见他妻子刚刚从摇篮旁站起身来,婴儿的脖子上流着血,床单也染上了血。请你想象他的心情吧,福尔摩斯先生。当他把妻子的脸转向亮处,发现她嘴唇周围都是鲜血时,他恐怖得叫出声来了。原来是她——这回是没有疑问了——是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

  这就是实际情况。她现在关在屋里不见人。没有作任何解释。丈夫已经处于半疯狂状态。他以及我除了只听说过吸血鬼这个名称以外,对这种事可以说一无所知。我们原本以为那是外国的一种奇谈,谁知就在英国苏塞克斯——罢了,还是明晨与你面谈罢。你能接待我吗?你能不吝帮助一个濒于失常的人吗?如蒙不弃,请电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于上午十点到你住所。

  罗伯特·弗格森

  又及:我记得你的朋友华生曾经是布莱克希斯橄榄球队的队员,而我当时是李奇蒙队的中卫。在私人交往方面,这是我可提出的唯一自我介绍。

  “不错,我记得这个人,"我一边放下信一边说道。“大个子鲍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队最棒的中卫。他是一个厚道的人。现在他对朋友的事又是如此关怀,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么热心肠。”

  福尔摩斯深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华生,我总是摸不透你的想法,"他说。“你总是有些使我惊讶的想法。好吧,请你去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同意承办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咱们不能让他认为这是一家缺乏智能的侦探。这当然是他本人的案子。请你把电报发了,到明天早上就自有分晓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弗格森准时地大踏步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记忆中,他是一个身材细长、四肢灵活的人,他行动神速,善于绕过对方后卫的拦截。大概在人生的路途中,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那就是重见一位在其全盛时期你曾认识的健壮运动员,现在已成了一把骨头。这个弗格森的大骨骼已经坍陷了,两肩低垂,淡黄的头发也稀疏无几了。我恐怕我留给他的印象也是类似的吧。

  “嗨,华生,你好,"他说道。他的声调倒还是那么深沉热情。"我说,你可不是当初我把你隔着绳子抛到人群里那时节的身子骨儿啦。我大约也有点变了样儿了。就是最近这些天我才见老的。福尔摩斯先生,从你的电报中我可以看出,我是不能再装作别人的代理人了。”

  “实话实说更好办些,"福尔摩斯说道。

  “自然是这样。但请你想一想,谈论一个你必须维护的女人的事儿,是多么为难啊。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去找警察说这件事吗?而我又必须顾及孩子们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那是精神病吗?是血统中遗传的吗?你经历过类似的案子没有?看在上帝的面上,求你帮帮我,我是没了主见了。”

  “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弗格森先生。请你坐下,定一定神,清楚地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并没有对你的案情束手无策,我自信可以找到答案。首先,请你告诉我,你采取了什么步骤,你起子还与孩子们接触吗?”

  “我和她大吵了一场。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极其温柔深情的女子。她是真正全心全意地爱着我。见我发现了这个可怖的、难以置信的秘密,她伤心到了极点。她连话也不说了,根本不回答我的责备,只是含着惊狂绝望的神色瞅着我,瞅着我,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肯见我。她有一个陪嫁的侍女,叫做多罗雷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不如说是一个朋友。由她给我妻子送饭。”

  “那么说,孩子目前没有危险吗?”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日夜不再离开婴儿。我倒是更不放心可怜的小杰克,因为他曾两次被痛打,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

  “没受过伤?”

  “没有。她打得相当狠。尤其是,他是一个可怜的跛足孩子。"当弗格森谈到他儿子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

  “这个孩子的缺陷谁看了也会心软的。小时候摔坏了脊椎,但是他的心灵是最可爱、最疼人的。”

  这时候福尔摩斯又从桌上拿起昨天的信,反复读着。"弗格森先生,你宅里还有什么人?”

  “有两个新来不久的仆人。还有一个马夫,叫迈克尔,也住在宅子里。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我儿子杰克,婴儿,多罗雷思,梅森太太。就是这些。”

  “我想你在结婚时还对你妻子不甚了解吧?”

  “那时我认识她才几个星期。”

  “侍女多罗雷思跟她有多久了?”

  “有些年了。”

  “那么她对你妻子的性格应该比你更了解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

  “我觉得,"他说道,“我在兰伯利比在这里更有用些。这个案子需要亲身调查。既然女主人不出卧室,我们在庄园也不会打扰她。当然我们是住在旅馆里。”

  弗格森显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我原本希望的。如你能来,恰好两点钟有一次舒适的列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出发。”

  “自然要来的。目前我刚好有空闲。我可以全力办你的案件。华生当然也同我们一起去。不过,在出发之前,有一两个问题我必须弄得十分确切。照我理解,这位不幸的女主人看来对两个孩子都动武了,包括你的小儿子和她亲生的婴儿,对吗?”

  “对的。”

  “但是动武的方式不同,是吗?她是殴打你的小儿子。”

  “一次是用手杖,另一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没有解释为什么打他吗?”

  “没有,只是说恨他。她一再地这样说。”

  “这在继母也是常有的。大概可以叫做对死者的妒嫉吧。她天性是爱妒嫉的吗?”

  “是的,她很妒嫉,她是用她那热带的深情来妒嫉的。”

  “你的儿子——他十五岁了,既然他的身体活动受健康限制,大概他的智力是较早发展的吧。难道他没有向你解释被殴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坚持说那是毫无缘故的。”

  “以前他和继母关系好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爱的感情。”

  “但是你说他是一个会疼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象他那样忠心的儿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关切的。”

  福尔摩斯又记了下来。他出了一会儿神。

  “再婚之前,你肯定和你儿子是感情很深的。你们经常在一起,对吧?”

  “朝夕相处。”

  “既然这个孩子很重感情,那当然对已故的母亲是深爱的了?”

  “十分深爱。”

  “看来他一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孩子。还有一个关于殴打的问题。对你儿子的殴打和对婴儿的神秘攻击是同时发生的吗?”

  “第一次是这样。就好象她突然中了什么魔,对两个孩子都发泄。第二次只是杰克挨了打,保姆并没说婴儿出了什么事。”

  “这倒有点复杂。”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我是作出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新的资料去一一驳倒它们。这是一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总是有弱点的。我恐怕你的老朋友华生把我的科学方法描述得有点夸张了。不管怎么说,目前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你的案件并非难以解决的,今天两点钟我们准时到维多利亚车站。”

  这是一个阴沉多雾的十一月的黄昏。我们把行李放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就驱车穿过一条弯曲多泥的苏塞克斯马路,来到弗格森那座偏僻而古老的庄园,那是一座庞大连绵的建筑,中心部分非常古老,而两翼又很新,有图德式的高耸烟囱和长了苔藓的高坡度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经凹陷,廊子墙壁的古瓦上刻有圆形的原房主的图像。房内的天花板由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撑着,不平的地板显出很深的凹线。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出一股陈年的腐气。

  弗格森把我们让进一间很宽敞的中央大厅。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铁皮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边用上等木块生着熊熊的壁火。

  我环顾四周,只见这屋子在时代和地域上都是一个大杂烩。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十七世纪原农庄主搞的。在墙的下半部挂着一排富有审美趣味的现代水彩画。而上半部却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站起来,以他那无所不观的锐敏的好奇感,仔细研究了这些东西。他看过之后,眼中充满沉思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起来,“你看!”

  一只狮子狗本来在屋角的筐里卧着,这时慢慢朝主人爬过去,行动很吃力。它的后腿拖拉着,尾巴拖在地上。它去舔主人的手。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这狗。它有什么毛病?”

  “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他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但这病症正在消退。它不久就会好了——是不是,我的卡尔罗?”

  这狗的尾巴轻轻颤了一下以示赞同。它那悲凄的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它很明白我们在谈论它的病。

  “这病是突然发生的么?”

  “一夜之间。”

  “多久以前?”

  “可能有四个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启发。”

  “你觉得这病说明什么问题么,福尔摩斯先生?”

  “它证实了我的一种设想。”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这对你也许是猜谜游戏,但对我却是生死关头!我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儿子时刻在危险中!福尔摩斯先生,千万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中卫,从头到脚发起抖来。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说:

  “不管结论是什么,恐怕对你也是难免痛苦的。我一定尽力减轻你的痛苦。目前我还不能多说什么,但在我离开你家之前我可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但愿如此才好!请二位原谅,我要到楼上去看看我妻子的情况有无变化。”

  他去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再度去研究墙上挂的器物。主人回来了,从那阴沉的脸色看来,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带来一位细高黄脸的侍女。

  “多罗雷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说,“请你照顾女主人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病很重,"侍女大声说道,两眼怒视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医生。没有医生,我一个人和她呆在一起感到害怕。”

  弗格森眼带疑问地看着我。

  “如有需要,我愿尽力。”

  “你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不要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马上同你去吧。”

  侍女激动得微微颤栗着,我随她走上楼梯,走进一条古老的走廊。在尽头有一座很厚实的铁骨门。我瞧着这门心里说,要是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不那么容易呢。侍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沉重的橡木门板在折叶上吱吱地打开了。我走进去,她立即跟进来,回手把门锁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在发高烧。她神智半清醒,但我一进来,她立即抬起一双惊恐而柔美的眼睛,害怕地瞪着我。一见是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躺在枕头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两句,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让我诊脉量体温了。脉博很快,体温也很高,但临床印象却是神经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热病。

  “她这样一天,两天地躺着。我怕她死去,"侍女说。

  女主人把她那烧红的俊美的脸朝我转过来。

  “我丈夫在哪儿?”

  “在楼下,他想见你。”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后来她似乎神智开始不清了。

  “恶毒啊,恶毒啊!我对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帮你忙吗?”

  “不。旁人没办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么办,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说胡话。我实在看不出,诚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说道,“你丈夫是深深爱你的。他对这事儿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丽的眼睛朝我转过来。

  “他是爱我,不错。但我难道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爱他到了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他心的地步了吗?我就是这样爱他的呵。而他居然会这样想我——这样说我。”

  “他极其痛苦,可他不理解。”

  “他是不能理解。但他应该信任。”

  “你不愿见一见他吗?”

  “不,不,我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也忘不了他那脸上的神色。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要对他说的唯一的话。"她又把脸朝墙转过去,不肯再说话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忧郁地听我叙述会见的情景。

  “我怎么能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道。"我怎么能知道她会不会再有奇怪的冲动呢?我怎么能忘记那次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时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个冷战。“婴儿在保姆那里是安全的,他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一个俏皮的女仆端了茶点进来,她是这座庄园内唯一时髦的人物。在她开门的工夫,一个少年走进屋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肤色白皙,头发浅黄,一双易于激动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就闪现出一种意外的激动而喜悦的光芒。他冲过去两手搂着他的脖子象热情的女孩子那样抱住父亲。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来了,要不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拉开儿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边轻抚着浅黄色的头发一边说道,“我回来的早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肯跟我来消磨一个晚上。”

  “那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这个孩子用一种很有洞察力、但在我看来是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在哪里?"福尔摩斯说道。“我们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来,"弗格森说。这个孩子以一种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医生的眼光看来,他是患有脊椎软骨症的。不大工夫他就回来了,后面跟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秀美的婴儿,黑眼睛,金黄色头发,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绝妙融合。弗格森显然很疼爱他,一见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怀里非常亲切地爱抚着。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红皱痕。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眼光碰巧落在福尔摩斯身上,我发现他的表情特别专心。他的脸象牙雕一般文风不动,他的眼在看了一下父亲和儿子之后又极起好奇地盯在对面的什么东西上。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却只能猜想他是在望着窗外那使人抑郁的、湿淋淋的园子。而实际上百叶窗是半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眼光显然是在盯着窗子。然后微微一笑,他的眼光又回到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不发一言地仔细观察伤口。最后他握了握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乖乖。你生活的起点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说一句话。”

  他和保姆走到一边去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解除了。"保姆似乎是一个脾气有点倔、不大多说话的人,她抱着婴儿走了。

  “梅森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福尔摩斯问道。

  “表面虽然不使人有什么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疼爱这个婴儿。”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孩子说。孩子那富于表情的灵活多变的脸庞阴沉起来,他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有着强烈的喜欢与不喜欢,"弗格森用手搂着孩子说。"幸亏我是他喜欢的人。”

  杰克哼哼着把头扎到爸爸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去玩去吧,好乖,"他说着,一直用爱抚的眼光看着他出去,然后继续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觉得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你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一定是一个特别复杂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确乎是敏感的,"福尔摩斯觉得有点好笑地说,“但我倒还没发现有多么复杂。本来是一个推理过程,但当原先的推理一步一步地被客观事实给证实了以后,那主观就变成客观了,我们就可以自信地说达到了目的。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结论,剩下的只是观察和证实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面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得嗓子都哑了,

  “如果你看出这事的真相,千万不要再让我挂虑了。我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怎么办?我不管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我马上就要把问题说明。但是你总该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吧?华生,女主人的健康情况可以会见我们吗?”

  “她病得够重的,但完全清醒。”

  “那好。我们只有当着她的面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说道。

  “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在纸上匆匆写了几行字。"华生,至少你有进门权,就劳驾你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吧。”

  我走上楼去,多罗雷思警惕地把门打开了,我把条子递给她。一分钟以后我听到屋内高呼了一声,那是惊喜的呼声。多罗雷思探出头来。

  “她愿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上楼来。一进门,弗格森就朝着床头抢了两步,但是他妻子半坐起来用手止住了他。他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坐在他旁边。女主人睁大了惊奇的眼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用不着多罗雷思了吧,"福尔摩斯说,"噢,好的,太太,如果您愿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是一个忙人,事务繁多,我的方式必须是简短扼要的。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说那使你放心的事情。你的起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存和爱你、但却受了非常大的冤屈的人。”

  弗格森欢呼一声挺起腰来。

  “福尔摩斯先生,只要你证实这个,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我是要证实,但这么做我将在另一方面使你伤心。”

  “只要你洗清我妻子,别的我都不在乎。世界上一切别的都是次要的。”

  “那就让我把我在家里形成的推理假设告诉你。吸血鬼的说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这种事在英国犯罪史中没有发生过。而你的观察是正确的。你看见女主人在婴儿床边站起来,嘴唇上都是血。”

  “我看见过。”

  “但你难道没有想到过,吸吮淌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在英国历史上不是有过一位女王用嘴吸吮伤口里的毒吗?”

  “毒!”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看见你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们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了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一点不觉得奇怪,这正是我期待着看到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马钱子的毒箭扎伤,要是不立即把毒吸吮出来是会致命的。

  “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决心使用毒药,他不是要先试试以求万无一失吗?本来我倒没有预见到这条狗,但是至少一见之下我就明白了,而这条狗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这回你清楚了吧?你妻子在害怕这种伤害。她亲眼看见它发生了,她救了婴儿的生命,但她却避免告诉你真情实况,因为她知道你是多么爱你那个儿子,她怕伤你的心。”

  “原来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儿的时候我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因为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在他脸上我看到了如此强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心理,那是很少见的。”

  “我的杰克!”

  “你必须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这是特别痛苦的,正因为它是出于被歪曲了的爱,一种夸张的病态的对你的爱,还可能有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了他行动的动机。他的整个心灵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恨,婴儿的健美恰恰衬出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我的天!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女主人正在哭泣,头埋在枕头里。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她丈夫。

  “当时我怎么能对你讲呢,鲍勃?我能感受到你可能受到的精神打击。我不如等待,等着由别人来对你讲。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全知道的时候,我真高兴哟,他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呢。”

  “我看远航一年对小杰克来说是有益健康的,这是我的处方,"福尔摩斯说。他站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容忍也不能是无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跟梅森太太说实话了,她全明白。”

  “原来如此,我猜也是这样。”

  这时弗格森已经站到床前,伸着颤抖的两手,岂不成声了。

  “现在,我想,是咱们下场的时刻了,华生,"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道。"你搀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搀这只。好了,"关上门之后他又说,“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其余的问题吧。”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的回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 一月二十一日

  有关吸血鬼事由

  径启者:

  接十九日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结果圆满。因承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谨启

  王冠宝石案

  华生医生很高兴又回到了贝克街二层的这间杂乱无章的房间,许多有名的冒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环顾室内,墙上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着被强酸烧坏的药品架子,屋角里立着小提琴盒子,煤斗里依然放着烟斗和烟草。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毕利的含笑而有神的脸上。这是一个小听差,年纪虽轻却很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一点这位著名侦探的阴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独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样子,毕利。你也没变。他也是老样子吧?”

  毕利有点担心地瞧了瞧那关着的卧室门。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着了,"毕利说。

  当时正是一个明媚夏日的下午起点钟。但是华生已经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规律生活,不会感到现在睡觉有什么奇怪。

  “就是说,目前正在办一件案子喽?”

  “是的,先生。他现在十分紧张。我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他越来越苍白消瘦,还吃不下饭。赫德森太太总是问他:‘福尔摩斯先生,您几点钟用饭?'而他总是说:‘后天气点半。'您是知道他专心办案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

  “是的,毕利,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着个什么人。昨天他化装成一个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成了一个老太太。差点儿把我也骗了,可我现在应该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毕利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了指立在沙发上的一把很皱的阳伞。"这是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这都是干什么呢?”

  毕利放低了声音,仿佛谈论国家大事似的。"跟您说倒没关系,但不能外传。就是办那个王冠宝石的案子。”

  “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是的,先生。他们决心要找回宝石。嘿,那天首相和内务大臣亲自来了,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态度挺好,他没说几句话就使他们放心了,他答应一定尽全力去办。然而那个坎特米尔勋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要让我说的话,他是一具活僵尸。我可以跟首相谈得来,我也不讨厌内务大臣,他是一个有礼貌、好说话的人。但是我可受不了这位勋爵大人。福尔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根本反对请他办案。他反倒巴不得他办案失败。”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个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什么都知道。”

  “那就让咱们希望他办案成功,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嘿,毕利,窗子前边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三天以前福尔摩斯先生让挂上的,那背后有一个好玩的东西。”

  毕利走过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处的帘子一拉。

  华生医生不觉惊叹地叫了一声。那是他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什么的,一应俱全,脸起向窗子,微微下垂,仿佛在读一本书,身体深深地坐在安乐椅里。毕利把头摘下来举在空中。

  “我们把头摆成各种不同角度,为的是更象真人。要不是放着窗帘,我是不敢摸它的。打开窗帘,马路对过也可以看得见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尔摩斯也使用过蜡人。”

  “那时候我还没来呢,"毕利说。他随手拉开帘子朝街上张望着。"有人在那边监视着我们。我现在就看得见那边窗口有一个家伙。您过来瞧瞧。”

  华生刚迈了一步,突然卧室的门开了,露出福尔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苍白而紧张,但步伐和体态象往常一样地矫健。他一个箭步跳到窗口,立刻把窗帘拉上了。

  “不要再动了,毕利,"他说道。"刚才你有生命危险,而我目前还用得着你。华生,很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这样。”

  “毕利,你可以走开了。这孩子是个问题。能有多少道理证明我让他冒危险是说得通的呢?”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暴死的危险。我估计今晚会有事。”

  “什么事?”

  “被暗杀,华生。”

  “别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连我的有限的幽默感也不致开这样的玩笑。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先娱乐一下吧,对不对?允许我喝酒吗?煤气炉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还是坐你原来的安乐椅吧。你大概还不会讨厌我的烟斗和我的糟糕烟草吧?最近它们代替了我的三餐。”

  “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的机能。做为一个医生你当然会承认,消化过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脑力所损失的供血量。而我就只是头脑,华生。除此以外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附件儿。所以,我首先应该考虑脑的需要。”

  “不过,这个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趁着还没出事的时候,你把凶手的姓名地址记在脑子里说不定也有好处。你可以把它交给苏格兰场,连同我的问候和临终祝福。名字是西尔维亚斯——内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花园街136号。记下了吗?”

  华生那忠厚的脸急得都发颤了。他很明白福尔摩斯冒的危险是多么大,也很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与其说是夸张不如说是缩小。华生一向是个行动家,这时他当机立断。

  “算我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做。”

  “我说华生,你的人格可没见长进,还又添了说谎的毛病。你明明是一个忙不过来的医生,每个小时都有人来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你为什么不叫人逮捕这个家伙呢?”

  “我确实可以这么做。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宝石藏在什么地方。”

  “对了!毕利跟我说过——是王冠宝石。”

  “不错,就是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蓝宝石。我已经撒下网了,也逮住鱼了,就是没拿到宝石,那样抓其他们来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为社会除一害。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宝石。”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是你的鱼之一吗?”

  “不错,而且是鲨鱼。他是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搞拳击的。塞姆倒是一个不坏的家伙,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他是一条大个的长着大头的傻鮈鱼。不过他也同样在我的网里扑腾呢。”

  “这个西尔维亚斯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一上午我都是在他身边。你以前也看见过我化装成老太婆,华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还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阳伞。'对不起,夫人,'他说。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在他高兴的时候很有一点南方的礼貌风度,但不对劲儿的时候是个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无奇不有,华生。”

  “人生也可以变成悲剧。”

  “是的,也许可能。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诺里斯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个店是做汽枪的,做得相当精巧,我看现在就有一支在对过的窗口。你看见蜡人没有?当然,毕利给你看过了。蜡人的脑袋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穿。什么事儿,毕利?”

  小听差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抬起了眉梢,脸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这家伙来了。这一着我倒没料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大概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大型比赛中的射手的名声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运动记录上头,那倒是一个胜利的结尾。这说明他已经感觉到我在收网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马上。华生,你能不能从窗口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溜达?”

  华生小心地从帘子边上望了望。

  “不错,有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晃荡。”

  “那就是莫尔顿——忠心而低能的塞姆。毕利,来访的那个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会客室。”

  “等我一按铃,你就带他上来。”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你也让他一个人进屋。”

  “是,先生。”

  华生等毕利出去一关上门,就立刻对福尔摩斯严肃地说:

  “我说,福尔摩斯,这可不行。这个人是个亡命徒,是个不管不顾的人,他可能是来谋杀你的。”

  “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你只会碍事。”

  “碍他的事?”

  “不,我的伙伴,是碍我的事。”

  “那我也不能离开你。”

  “华生,你走没关系,你会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你会这样做到底的。这个人虽说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来,倒反而能为我的目的服务。"说着他掏出日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你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交给侦查处的尤格尔。然后你跟警察一起来。那就可以逮捕这家伙了。”

  “我会高高兴兴照办的。”

  “在你到来之前我刚好有时间找回宝石。"说着他按了一下铃。"咱们最好从卧室门走出去。这个旁门非常有用。我想在一边看看我的老鲨鱼,你知道我有特殊的办法。”

  于是,一分钟以后,毕利把西尔维亚斯伯爵让到空屋子里来了。这位有名的猎兽家、运动员兼花花公子是一个魁梧、黝黑的男子,留着威武的黑胡须,盖着下面凶残的薄嘴唇,上面伸着一个鹰嘴似的长而弯的鼻子。他服饰考究,但是花色领结以及闪闪发光的别针和戒指给人一种浮华的感觉。当他身后的门关上之后,他用凶恶而惊愕的目光到处乱看了一遍,仿佛每走一步都唯恐有陷阱似的。当他突然发现窗前安乐椅上方的头和睡衣领子时,他猛然吃了一惊。起初他的表情纯是惊奇,接着在他凶残的黑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可怕的希冀的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见确实没有人在场作证,他就举起粗手杖、踮起脚尖朝无声的人形走过去。当他正蜷身准备猛跳过去一击时,突然从卧室门口有一个冷静而讥讽的声音向他说道:“不要打坏它,伯爵!不要打破!”

  凶手吓得一缩,痉挛的脸上充满惊恐之色。刹时间他又半举起那根加铅的手杖,仿佛又要对真人行凶似的,但是福尔摩斯那镇静的灰眼睛和讥讽的微笑使他的手又放了下来。

  “这个玩意儿不错,”福尔摩斯说着朝人形踱过去。"是法国塑像家塔韦尼埃做的。他做蜡像的技巧不下于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做汽枪。”

  “什么汽枪!你说的是什么?”

  “请把帽子手杖放在茶几上。好!请坐。你愿意把手枪摘下来吗?好吧,你愿带着坐也随你的便。你的来访非常巧,因为我本来也很想找你稍微聊一聊。”

  伯爵把粗眉毛一拧。

  “我么,也是想跟你谈谈,所以才来的,福尔摩斯。我不否认刚才我是想揍你。”

  福尔摩斯动了一下靠着桌边的腿。

  “我看出来你有这种想法了,"他说。“不过,对我本人的关怀是怎么来的呢?”

  “因为你专门跟我捣乱。因为你派出你的爪牙跟踪我。”

  “什么?我的爪牙!没那回事!”

  “别装蒜!我叫人跟着他们来着。两方面都可以干这个,福尔摩斯。”

  “这倒没什么,西尔维亚斯伯爵,不过请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要加称呼。你应该知道,我干的这一行,只有流氓才象熟人那样直呼我的名字,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不遵守正常礼貌是不利的。”

  “好吧,那就福尔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告诉你吧,你说我派人跟踪你的话是不对的。”

  伯爵轻蔑地笑了。

  “别人也会象你一样跟踪。昨天有一个闲散老头子。今天又是一个老太婆。他们盯了我一整天。”

  “说实在的,先生,你可真恭维我了。昨天道森老男爵还打赌说,我这个人,干了法律,亏了戏剧界了。怎么你今天也来抬举我的小小化装技术了?”

  “那难道——是你本人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你看墙角那把阳伞,就是你开始怀疑我以前在敏诺里替我拾起来的。”

  “要是我晓得是你,你就甭打算——”

  “再回到这个寒舍了。我很明白这一点。你我都悔不该错过了好机会。既然你当时不知道是我,所以咱们又碰头了。”

  伯爵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你这么一说更严重了。不是你的探子而是你本人化装,你这个没事找事的!你承认你跟踪我。为什么跟踪?”

  “得了,伯爵,你过去在阿尔及利亚打过狮子的。”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打猎?”

  “为什么?为了玩——为了刺激——为了冒险。”

  “也为了给国家除一害吧?”

  “正是。”

  “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跳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朝后裤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理由,我要那颗发黄光的宝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原来如此!"他说道。

  “你明知道我是为这个盯着你的。你今晚来的目的就是摸清我到底掌握你多少情况,消灭我有多大必要。好吧。我告诉你,从你的角度来说那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我一切都知道,只除了一点,这是你即将告诉我的。”

  “好哇!请问,你要知道的这点是什么呢?”

  “宝石现在什么地方。”

  伯爵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是想知道那个喽?但我怎么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呢?”

  “你能的,你一定会这样做。”

  “嗬!”

  “你岂不了我,伯爵。"福尔摩斯两眼盯着他,越盯越亮,最后成了两个有威力的钢点一般。"你是一块玻璃砖。我能看穿你的脑袋。”

  “那你当然能看出宝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高兴地把手一拍,然后伸出一个指头嘲弄道:“这么说你确实知道了,你已经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我说,伯爵,你要是放明白些,咱们可以打打交道。否则,对你不利。”

  伯爵把头一仰,眼瞧着天花板。"你还说我诈你呢!"他说道。

  福尔摩斯出神地看着他,如同一位下棋能手在思考着关键的一着。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正是你!你的全部经历——每一件罪恶的冒险勾当。”

  “他妈的,福尔摩斯!"伯爵两眼冒火地喊道,“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全都在这儿,伯爵。比如哈罗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莱默产业留给了你,而你立刻就赌光了。”

  “你在说梦话吧!”

  “以及瓦伦黛小姐的全部生气事迹。”

  “嗐!那你捞不到什么!”

  “还有的是。这里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里维埃拉头等火车上抢劫的记录。这个是同一年在里昂的银行的伪造支票案。”

  “这个你说的不对。”

  “这么说别的都对了!嗨,伯爵,你是一个会打牌的人。在对手掌握了全部王牌的时候,交出你的牌是最省时间的了。”

  “你说这些和你刚才讲的宝石有什么关系?”

  “慢一点,伯爵。不要着急!让我来照我的简单平常的方式把话说明白。我掌握着这些针对你的情况,但在这一切之上的,我还完全掌握着你和你那个打手在王冠宝石案中的情况。”

  “嗬!当真?”

  “我掌握着送你到白金汉宫的马车夫,带你离开的马车夫。我掌握在出事地点看见过你的看门人。我掌握艾奇·桑德斯的情况,他不肯给你破开宝石。艾奇已经自首了。你的事露了。”

  伯爵头上的青筋全胀起来了。他那多毛的大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他似乎要说话,但吐不出字来。

  “这就是我的牌,"福尔摩斯说。"现在我都摊出来。但是缺一张牌,是那张方块K。我不知道宝石在哪里。”

  “你不会知道了。”

  “真的吗?伯爵,放明白点,你权衡一下轻重。你将被关押二十年。塞姆也一样。那你要宝石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而如果你把宝石交出来——那我就搞一个不起诉。我们需要的不是抓住你或塞姆。我们要的是宝石。交出宝石,那么,只要你将来老老实实,我个人意见是放你自由。如果你再出乱子——那就下不为例。这次我的任务是拿到宝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不干呢?”

  “那个么,很遗憾,那只有抓你而不取宝石。”

  这时毕利听到铃响走来。

  “伯爵,我觉得不如也把你的朋友塞姆找来一起商量。不管怎么说,他的利益使他也应该有发言权。毕利,大门外有一个块头挺大、挺难看的先生。请他上楼来。”

  “如果他不来呢,先生?”

  “不要强迫。不要跟他动武。只要你告诉他西尔维亚斯伯爵找他,他当然会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毕利一走,伯爵就问道。

  “方才我的朋友华生也在这里。我对他说,我网里捉到一条鲨鱼和一条鮈鱼;现在我要拉网了,它们就会一起浮起来了。”

  伯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到背后。福尔摩斯握住睡衣口袋里的一样鼓起的东西。

  “你得不了善终,福尔摩斯。”

  “我也时常有这个念头。这有多大关系吗?说实在的,伯爵,你自己的退场倒是躺着比立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忧虑未来是病态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尽情享受当前呢?”

  突然从这位犯罪界能手的凶狠的黑眼睛里闪出一股野兽般的凶光。当他变得紧张和戒备时,福尔摩斯显得更高大了。“朋友,动手枪是没有用的,"福尔摩斯镇静自若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就算我给你时间去拿枪,你也不敢用枪。手枪是噪音很大的玩意儿,伯爵。还是用品枪好。噢,来了,我听见你可敬的合伙人的脚步声了。你好,莫尔顿先生。在街上怪闷的吧,是吗?”

  这位拳击运动员是一个体格十分壮实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愚蠢、任性的扁平脸。他不自然地站在门口,困惑地四下张望。福尔摩斯这种欣然亲切的态度对他来说是没有见过的新鲜事儿,虽然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敌意,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它。于是他就向他那位更狡黠的伙伴求救了。

  “我说伯爵,现在唱的是什么戏?这个家伙想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的嗓子低沉而沙哑。

  伯爵端了端肩膀,倒是福尔摩斯答了话。

  “莫尔顿先生,要是允许我用一句话来总括一下情况的话,那叫做全露出来啦。”

  拳击运动员还是对他的同伙讲话。

  “这小子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的?我可没有心思取笑儿。”

  “我看也是,"福尔摩斯说道,“我看我可以担保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不想笑。嗨,伯爵先生,我是一个忙人,我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我进那间卧室去。我不在屋,请你们务必不要拘束客气。你可以不必拘着我的面子,把目前情况跟你的伙伴说清楚。我去练我的小提琴,拉一支《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钟以后我再回这屋来听你的最后答复。我想你是听明白我才说的最后选择了吧?我们是得到你,还是得到宝石?”

  说完福尔摩斯就走了,顺手从墙角拿走了小提琴。不一会儿,就从那闭着房门的卧室里传来了幽怨连绵的曲调。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尔顿没等他朋友来得及开口就着急地问道。"莫非他知道宝石的底细啦?”

  “他掌握的实在他妈的太多了。我不敢保险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老天爷!"这位拳击运动员的灰黄色的脸更苍白了。

  “艾奇把咱们给卖了。”

  “真的?真的吗?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豁出上绞架了!”

  “那也不顶事。咱们得赶紧决定怎么办。”

  “等一等,"拳击运动员怀疑地朝卧室望了望。"这小子是个精明鬼,得防他一手,他是不是在偷听?”

  “他正在奏琴怎么能偷听呢?”

  “倒也是。但也许有人藏在帘子后面偷听呢。这屋的挂帘也实在多。"说着他向四周望了望。这时他第一次发现了福尔摩斯的蜡像,吃惊得伸出手来指着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嗐,那是蜡像!"伯爵说。

  “假的?好家伙,吓坏了我啦。谁也看不出是假的。跟他一模一样,还穿着睡衣哪。但是,伯爵,你看这些帘子!”

  “别管什么帘子不帘子了!咱们正在耽误时间,没多少时间了。他马上就可能为宝石的事儿把咱们给押起来。”

  “他妈的这小子!”

  “但是只要咱们告诉他宝石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放开手不管了。”

  “怎么!交出宝石!交出十万镑?”

  “两条道儿挑一条。”

  莫尔顿用手去抓自己的短头发的脑袋。

  “他是一个人在这儿。咱们把他干掉吧。要是这家伙闭上了眼,咱们就没的怕了。”

  伯爵摇了摇头。

  “他是有枪有准备的。要是咱们开枪打死他,在这么个热闹地方也很难逃走。再说,很可能警察已经知道他掌握的证据。嘿!什么声儿?”

  似乎从窗口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声响。两个人立即转过身来,但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怪像坐在那里之外,房间是空的。

  “是街上的响声,"莫尔顿说,“我说,掌柜的,你是有脑子的人。你当然能想出办法来。要是动武不行,那我听你的。”

  “比他更强的人我也骗过,"伯爵答道,“宝石就在我的暗口袋里。我不能冒险把它乱放在别处。今晚就能将它送出英国,在星期天以前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把它切成四块了。他不知道范·塞达尔这个人。”

  “我还当塞达尔是下周才走呢。”

  “本来是的。但现在他必须立即动身。你我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宝石溜到莱姆街去告诉他。”

  “但是假底座还没做好呢。”

  “那他也得就这么带走,冒险去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再一次象一个运动员本能地感到危险时那样,狠狠地看了看窗口。不错,刚才的声响确实是来自街上的。

  “至于福尔摩斯么,"他接着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骗他。知道吗,这个笨蛋只要能拿到宝石就不逮捕咱们。那好吧,咱们答应给他宝石。咱们告诉他错误线索,不等他发现上当咱们就到荷兰了。”

  “这主意我赞成!"莫尔顿一边咧嘴笑一边喊道。

  “你去告诉荷兰人赶紧行动起来。我来对付这个傻瓜,假装检讨一番。我就说宝石在利物浦放着哪。妈的,这音乐真烦人!等他发现宝石不在利物浦的时候,宝石已经切成四块啦,咱们也在大海上啦。过来,躲开门上的钥匙孔。给你宝石。”

  “你可真敢把它带在身上。”

  “这儿不是最保险的地方吗?既然咱们能把它拿出白金汉宫,别人也能把它从我住所拿走。”

  “让我仔细参观参观它。”

  伯爵不以为然地瞅了一眼他的同伴,没理那伸过来的脏手。

  “怎么着?你当我会抢你吗?妈的,你跟我来这一套我可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动火,塞姆。咱们现在可千万不能吵架。到这边窗口来才看得清楚。拿它对着光线,给你!”

  “多谢!”

  福尔摩斯从蜡像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把就抢过宝石。他一只手攥着宝石,另一只手用手枪指着伯爵的脑袋。这两个流氓完全不知所措,吃惊得倒退了几步。他们惊魂未定,福尔摩斯已经按了电铃。

  “不要动武,先生们,我求你们不要动武,看在一屋子家具的面上!你们应当知道反抗对你们是不合适的,警察就在楼下。”

  伯爵的困惑超过了他的愤怒和恐惧。

  “你是从什么地方——?"他上岂不接下平地说着。

  “你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你没注意到,我的卧室还有一个门直通这帘子后边。我本来想当我搬走蜡像的时候你一定听见声响了,但我很幸运。这样就使我有机会来聆听你们的生动谈话,要是你们觉察我在场,那谈话就没这么自然了。”

  伯爵做了一个绝望无奈的表情。

  “真有你的,福尔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撒旦本人。”

  “至少离他不远吧,"福尔摩斯谦虚地笑道。

  塞姆·莫尔顿的迟钝头脑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了,他才开了腔。

  “没的说!"他说道,“不过,这个拉琴声是怎么来的?现在还响呢!”

  “不错,"福尔摩斯答道。"你想的很对。让它继续放吧!如今这唱机确是一种了不起的新发明。”

  警察蜂拥而入,手铐响过之后犯人就给带到门口的马车上去了。华生留了下来,祝贺福尔摩斯在他的探案史上又添了光辉的一页。说话之间,不动声色的毕利又拿着盛名片的托盘进来了。

  “坎特米尔勋爵驾到。”

  “请他上来吧,毕利。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阶层的贵族名士,"福尔摩斯说道,“他是一个出色的忠实的人物,但是有些迂腐。要不要稍稍捉弄他一下?冒昧地开他一个玩笑如何?照理说,他当然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

  门开了,进来一位清瘦庄严的人,清瘦的面孔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式的光亮黑颊须,这与他的拱肩弱步颇觉不相称。福尔摩斯热情地迎上前去握住那漠然缺乏反应的手。

  “坎特米尔勋爵,您好!今年天气够冷的,不过屋里还够热,我帮您脱脱大衣好吗?”

  “不必,谢谢。我不想脱。”

  但福尔摩斯硬是拉住袖子不放手。

  “请不必客气,让我帮您脱吧!我朋友华生医生可以担保,如今气温的变化非常有害健康。”

  这位爵爷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我这样很舒服,先生!我坐不住。我只是进来打听一下你自愿张罗的案子进行得如何了。”

  “非常棘手——非常棘手。”

  “我早就知道如此。”

  在这位老大臣的语调之中有一种明显的讥讽之意。“人人都是有其局限性的,福尔摩斯生生,但是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治疗我们的自鸣得意的毛病。”

  “不错,不错,我确实相当着急。”

  “那自然。”

  “尤其是关于一点。也许您能帮我一点忙?”

  “你求我帮忙有点为时太晚了。我还以为你有十足的办法呢。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忙。”

  “说起来,我们对于实际盗窃者是可以起诉无疑了。”

  “那要在你捉住他们之后。”

  “当然。但问题是——对于收赃者我们将如何起诉呢?”

  “你提这个问题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吗?”

  “计划周密点好。那么,照您看来对收赃者采取行动的确凿证据是么?”

  “实际占有宝石。”

  “据此你会逮捕他吗?”

  “毫无疑问。”

  福尔摩斯从来不笑出声来,这次却是他老朋友华生记忆中几乎近于笑出声的一次。

  “那么,先生,我将不得不建议逮捕你。”

  坎特米尔勋爵非常生气。他那苍白的面颊也被老年人的火气加深了颜色。

  “你太放肆了,福尔摩斯先生。在五十年的公职生活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体。先生,我是一个公务繁忙、职责重大的人,我没有这种时间和趣味来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讲,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的能力,我一向认为把这案子交给正式警察去办要安全得多。你刚才的行为证实了我的判断。先生,再见。”

  福尔摩斯立刻转身站到门前。

  “等一等,先生,"他说,“把宝石带走比暂时占有它将构成更严重的罪状。”

  “这太不象话了!让我过去!”

  “请你摸一下大衣右手口袋。”

  “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别急,别急,照我的话做。”

  几秒钟之后这位不胜惊讶的勋爵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颤抖的手掌上放着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宝石。

  “呵!呵!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真抱歉,勋爵,真抱歉!"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的这位老朋友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有一种爱搞恶作剧的坏毛病。还有,我酷爱戏剧性效果。我冒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刚进来的时候把宝石放在您口袋里了。”

  老勋爵看看宝石又看看福尔摩斯的笑脸。

  “先生,我确实困惑不解。不过——这倒真是王冠宝石。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对你不胜感激之至。你的幽默感么,正如你自己所称,确乎有点怪癖,而且表现的又特别不是时机,但不管怎么说我收回我刚才所说有关你的专业才能的评语。但是你到底是怎么——”

  “案子才办了一半,细节暂可不谈。坎特米尔勋爵,您现在回去向上边报告好消息,这总可以稍稍弥补我的恶作剧了吧。毕利,送客。还有,告诉赫德森太太尽快开两个人的饭来。”

  退休的颜料商

  那天早晨福尔摩斯心情抑郁,陷入沉思。他那机警而实际的性格往往受这种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走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

  “是的,我在门口碰到了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无所作为、潦倒的家伙。”

  “对极了,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但难道整个人生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整个人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剩下什么东西呢?一个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主顾吗?”

  “是的,我想应该这样称呼他。他是警场打发来的。就象医生把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他们说自己已无能为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病人的情况也不可能比现状再坏的了。”

  “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商,在油料盒上你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他积蓄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萨姆买了一所房子,忙碌了一辈子之后歇了下来。人们认为他的未来算是有保障了。”

  “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瞥了瞥他在信封背面草草写下的记录。

  “华生,他是一八九六年退休的。一八九七年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像岂不夸张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优裕,又有妻子,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正象你看见的,两年之内他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潦倒、悲惨的家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安伯利好象有一个嗜好,就是象棋。在刘易萨姆离他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也是一个好下棋的人。我记下他的名字叫雷·欧内斯特。他经常到安伯利家里去,他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很自然地密切起来,因为咱们这位倒霉的主顾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不管他有什么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不忠的妻子把老头的文件箱做为自己的私产也带走了,里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位夫人吗?能找回钱财吗?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极端重要的大事。”

  “你准备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理解我的话。你知道我已在着手处理两位科起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紧要的关头。我实在抽不出身去刘易萨姆,而现场的证据又挺重要。老头一再坚持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难处,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

  “好吧,"我应道,“我承认,我并不自信能够胜任,但我愿尽力而为。"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去刘易萨姆,丝毫没有想到我正在参与的案子一周之内会成为全国热烈讨论的话题。

  那天夜里我回到贝克街汇报情况时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伸开瘦削的肢体躺在深陷的沙发里,从烟斗里缓缓吐出辛辣的烟草的烟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叙述中停顿或有疑问时,他半睁开那双灰色、明亮、锐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睡着了。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我想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象一个沦落到下层社会的穷贵族。你知道那种地方的,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倦的郊区公路。就在它们中间有一个具有古代文化的、舒适的孤岛,那就是他的家。四周环绕着晒得发硬的、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砖墙。”

  “是的。"如果不是问了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我真找不到黑文。我应该提一下这个闲人。他是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军人模样的人。他对我的问询点了点头,而且用一种奇特的疑问目光瞥了我一眼,这使我事后又回想起了他的目光。

  “我还没有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晨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现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这我研究过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弯着的腰真正象是被生活的忧愁压弯的。他并不象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体弱,因为尽管他的两腿细长,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却非常阔大。”

  “左脚的鞋皱折,而右脚平直。”

  “我没注意那个。”

  “你不会的。我发觉他用了假腿。但请继续讲吧。”

  “他那从旧草帽底下钻出的灰白色的头发,以及他那残酷的表情和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给我印象很深。”

  “好极了,华生。他说什么了?”

  “他开始大诉其苦。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当然我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我从没见到过如此荒乱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与其说是经过修整的,不如说是任凭自由发展。我真不知道一个体面的妇女怎么能忍受这种情况。房屋也是同样的破旧不堪,这个倒霉的人自己似乎也感到了这点,他正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呢。

  “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长谈了一阵。你本人没能来使他感到失望。‘我不敢奢望,'他说,‘象我这样卑微的一个人,特别是在我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能赢得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诉他这与经济无关。‘当然,这对他来讲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他说,‘但就是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儿的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的天性——最恶劣的就是忘恩负义了!我何尝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呢?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溺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们现在是怎样背叛我的!哦,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这就是他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主题。看起来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除了一个每日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去的女仆外,他们独自居住。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使妻子开心,还特意在干草市剧院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抱怨说头痛而推辞不去,他只好独自去了。这看来是真话,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是值得注意的——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这些话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讲。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亲自查看那张起了吗?也许你没有记住号码吧?”

  “我恰好记住了,"我稍微有点骄傲地答道,“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学号相同,所以我记牢了。”

  “太好了,华生!那么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了?”

  “是的,"我有点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

  “太令人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看了他称之为保险库的房间,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象银行一样有着铁门和铁窗,他说这是为了防盗的。然而这个女人好象有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俩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他已经交给警察局一张清单,希望使这些债券无法出售。午夜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被盗,门窗打开,犯人也跑了。没有留下信或消息,此后他也没听到一点音讯。他立刻报了警。”

  福尔摩斯盘算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这间房子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干这活计有些奇怪吗?”

  “'为了避免心中的痛苦,人总得做点什么。'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当然这是有点反常,但明摆着他本来就是个反常的怪人。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妻子的一张照片——是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愿看见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道。”

  “还有什么吗,华生?”

  “是的,还有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驱车到布莱希思车站并赶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当儿,我看见一个人冲进了我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能力。他就是那个高个、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讲话的人。在伦敦桥我又看见他一回,后来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确信他在跟踪我。”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的人。你说,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真神了。我并没有说过,但他确实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你真行!福尔摩斯!”

  “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吧。我必须承认,原来我认为简单可笑而不值一顾的案子,已在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儿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么?”

  “不要伤心,朋友。你知道我并非特指你一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你明显地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这显然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为人如何?人们会相信他是那种放荡的登徒子吗?华生,凭着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帮手和同谋。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怎么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你在布卢安克和女士们轻声地谈着温柔的废话,而从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这还是可以做的。”

  “已经做了。感谢警场的电话和帮助,我常常用不着离开这间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叙述。当地人认为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其粗暴而苛求的丈夫。也正是那个年青的欧内斯特医生,一个未婚的人,来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棋子闹着玩。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很简单,人们会觉得这些已经够了——然而!——然而!”

  “困难在哪儿?”

  “也许是因为我的想象。好,不去管它吧,华生。让我们听听音乐来摆脱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艾伯特音乐厅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换服,吃饭,听音乐会。”

  清晨我准时期了床,但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伙伴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个便条。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件事要和安伯利商谈,此后我们再决定是否着手办理此案。请你在三点钟以前做好准备,那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

  S.H.

  我一整天未见到福尔摩斯,但在约定的时间他回来了,严肃、出神,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安伯利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不久老头儿就来了,严峻的脸上带着非常焦虑、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递过信,福尔摩斯大声念起来:

  请立即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

  埃尔曼,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发出,"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我相信离弗林顿不远。你应该立即行动。这显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发的,是当地的牧师。我的名人录在哪儿?啊,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

  “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去。他会需要帮助和劝告的。显然我们已接近此案最紧急的关头了。”

  然而我们的主顾似乎并不急于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此行只能浪费时间和钱财。”

  “不掌握一点情况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刻发电说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变得严厉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能给警场和我本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我们将认为你对这个调查并不认真。”

  这么一说我们的主顾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么看,我当然要去,"他说,“从表面看,此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你认为——”

  “我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语平地说,于是我们出发了。我们离开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嘱一番,可见他认为此行事关重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回来,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行。我会把这边安排好,不论怎样都会把电话拨给我的。”

  小帕林顿处在支线上,交通不便。这趟旅行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天气炎热,火车又慢,而我的同路又闷闷不乐地沉默着,除了偶然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几句外几乎一言不发。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个身材高大、仪态严肃、自命不凡的牧师在他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面前摆着我们拍给他的电报。

  “你们好,先生,"他招呼道,“请问有何见教?”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为了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根本没拍什么电报。”

  “我是说你拍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关于他妻子和钱财的那封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太可疑了,"牧师气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拍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主顾惊讶地面面相觑。

  “或许搞错了,"我说,“也许这儿有两个牧师住宅?这儿是电报,上面写着埃尔曼发自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个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可耻的伪造,此电的由来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同时,我认为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伯利先生来到村庄的路旁,它就好象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到电报局,它已经关门了。多亏小路警站有一部电话,我才得以和福尔摩斯取得联系。对于我们旅行的结果他同样感到惊奇。

  “非常蹊跷!"远处的声音说道,“真莫名片妙!亲爱的华生,我最担心的是今夜没有往回开的车了。没想到害得你在一个乡下的旅店过夜。然而,大自然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他们可以和你作伴。"挂电话的当儿,我听到了他笑的声音。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虚传的吝啬鬼。他对旅行的花费大发牢骚,又坚持要坐三等车厢,后又因不满旅店的帐单而大发牢骚。第二天早晨我们终于到达伦敦时,已经很难说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顺便到贝克街来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会有新的见教。”

  “如果不比上一个更有价值的话,我是不会采用的,"安伯利恶狠狠地说。但他依然同我一道去了。我已用电报通知了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到了那儿却看见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萨姆去了,希望我们能去。这真叫人吃惊,但更叫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独自在我们主顾的起居室里。他旁边坐着一个面容严厉、冷冰冰的男人。黑皮肤、戴着灰色的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共济会的大别针。

  “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本人对你的事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尽管我们都在各自进行调查,但却有个共同的问题要问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来。从他那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起近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一个问题:你把尸体怎么处理了?”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枯瘦的手在空中抓着。他张着嘴巴,刹那间他的样子就象是落在网中的鹰隼。在这一瞬间我们瞥见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灵魂象他的肢体一样丑陋不堪。他向后往椅子上靠的当儿,用手掩着嘴唇,象是在抑制咳嗽。福尔摩斯象只老虎一样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向地面。于是从他那紧喘的双唇中间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没那么简单,乔赛亚·安伯利,事情得照规矩办。巴克,你看怎么样?”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这儿离车站仅有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道去。华生,你在这儿等着,我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老颜料商强壮的身体有着狮子般的气力,但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中,也是毫无办法。他被连拉带扯地拖进等候着的马车,我则留下来独自看守这可怕的住宅。福尔摩斯在预定的时间之前就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处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可不知道巴克这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黑皮肤的人时,我很容易地就把你未提及的东西说出来。他办了几桩漂亮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当然插手过一些,"警官带有保留地答道。

  “无疑,他的方法和我同样不规律。你知道,不规律有时候是有用的。拿你来说吧,你不得不警告说无论他讲什么都会被用来反对他自己,可这并不能迫使这个流氓招认。”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此案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插手了。当你用一种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插进来,夺走我们的荣誉时,你应当原谅我们的恼火。”

  “你放心,不会夺你的荣誉,麦金农。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他的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警官似乎大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慷慨大度。赞扬或谴责对你影响并不大,可我们,只要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难办了。”

  “的确如此。不过他们肯定要提问题的,所以最好还是准备好答案。比如,当机智、能干的记者问起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怀疑,最后又使你确认这就是事实时,你如何回答呢?”

  这位警官看起来感到困惑不解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目前似乎并未抓住任何事实。你说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想自杀,因为他谋杀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此外你还拿得出什么事实吗?”

  “你打算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会弄清的。尸体不会离得太远,到地窖和花园里找找看。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自来水管还古老,一定有个废岂不用的旧水井,试试你的运气吧。”

  “你怎么会知道?犯案经过又是怎样的呢?”

  “我先告诉你这是怎么干的,然后再给你解释,对我那一直辛劳、贡献很大的老朋友就更该多解释一番。首先我得让你们知道这个人的心理。这个人很奇特——所以我认为他的归宿与其说是绞架,不如说是精神病犯罪拘留所。说得再进一步,他的天性是属于意大利中世纪的,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时可能跟任何妻子走。这正好在这个好下棋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伯利善于下棋——华生,这说明他的智力类型是喜用计谋的。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是个好嫉妒的人,嫉妒又使他发了狂。不管是真是假,他一直疑心妻子私通,于是他决定要报复,并用魔鬼般的狡诈做好了计划。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走过通道,十分自信,就好象他曾在这所房里住过似的。他在保险库敞开的门前停住了。

  “喝!多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你得感谢华生的观察,尽管他没能就此追究下去,但却使我有了追踪的线索。为什么此人要在此刻使屋里充满这种强烈的气味呢?他当然是想借此盖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一种引人疑心的臭味。然后就是这个有着铁门和栅栏的房间——一个完全密封的房间。把这两个事实联系到一块能得到什么结论呢?我只能下决心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当我检查了干草市剧院票房的售票表——华生医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包厢的第二排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时,我就感到此案的严重性了。安伯利没有到剧院去,他那个不在场的证据站不住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让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为妻子买的票的座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怎样才能检查这所房子。我派了一个助手到我所能想到的与此案最无关的村庄,在他根本不可能回来的时间把他召去。为了避免失误,我让华生跟着他。那个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名人录里找出来的。我都讲清楚了吗?”

  “真高,"警察敬畏地说。

  “不必担心有人打扰,我闯进了这所房子。如果要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间行盗这一行的,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的能手。注意我发现了什么。看看这沿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它顺着墙角往上走,在角落有一个龙头。这个管子伸进保险库,终端在天花板中央的圆花窗里,完全被花窗盖住,但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开外面的开关,屋子里就会充满煤气。在门窗紧闭、开关大开的情况下,被关在小屋里的任何人两分钟后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卑鄙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的,可一进了这门他们就得听他摆布了。”

  警官有兴趣地检查了管子。“我们的一个办事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当然那会儿门和窗子都已经打开了,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在墙上了。据他说,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开始油漆了。福尔摩斯先生,下一步呢?”“噢,后来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清晨当我从餐具室的窗户爬出来时,我觉得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领子,一个声音说道:‘流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挣扎着扭过头,看见了我的朋友和对头,戴着墨镜的巴克先生。这次奇妙的遇合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好象是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之起进行调查的,同样得出了事出谋害的结论。他已经监视这所房子好几天了,还把华生医生当做来过这儿的可疑分子跟踪了。他无法拘捕华生,但当他看见一个人从餐具室里往外爬时,他就忍不住了。于是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就一同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同他、而不同我们呢?”

  “因为那时我已准备进行这个结果如此完满的试验。我怕你们不肯那样干。”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尔摩斯先生,照我理解,你现在是想撒手不管此案,而把你已经获得的结果转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的习惯。”

  “好吧,我以警察的名义感谢你。照你这么说此案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找到尸体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我再让你看一点铁的事实,"福尔摩斯说,“我相信这点连安伯利先生本人也没有察觉。警官,在探索结论的时候你应当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怎么干。这样做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们假设你被关在这间小房子里面,已没有两分钟的时间好活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甚至想向门外或许正在嘲弄你的魔鬼报复,这时候你怎么办呢?”

  “写个条子。”

  “对极了。你想告诉人们你是怎么死的。不能写在纸上,那样会被看到。你如果写在墙上将会引仆人们的注意。现在看这儿!就在壁脚板的上方有紫铅笔划过的痕迹:'我们是——'至此无下文了。”

  “你怎么解释这个呢?”

  “这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可怜的人躺在地板上要死的时候写的。没等写完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这样想。如果你在尸体上发现紫铅笔——”

  “放心吧,我们一定仔细找。但是那些证券又怎么样呢?很明显根本没发生过盗窃。但他确实有这些证券,我们已经证实过了。”

  “他肯定是把证券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当整个私奔事件被人遗忘后,他会突然找到这些财产,并宣布那罪恶的一对良心发现把赃物寄回了,或者说被他们掉在地上了。”

  “看来你确实解决了所有的疑难,"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呢?”

  “纯粹是卖弄!"福尔摩斯答道。“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自信得不得了,他认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找了警察,我甚至还请教了福尔摩斯呢。'”

  警官笑了。

  “我们必须原谅你的'甚至'二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一个案子。”

  两天之后我的朋友扔给我一份《北萨里观察家》双周刊杂志。在一连串以"凶宅"开头,以"警察局卓越的探案"结尾的夸张大标题下,有满满一栏报道初次叙述了此案的经过。文章结尾的一段足见一斑。它这样写道:

  “麦金农警官凭其非凡敏锐的观察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可能掩饰的另一种气味,譬如煤气;并大胆地推论出保险库就是行凶处;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窝掩饰起来的废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将做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典范载入犯罪学历史。”

  “好,好,麦金农真是好样的,"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着说。“华生,你可以把它写进我们自己的档案。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

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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