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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密战南京(上)

第一回 死而复生回故乡 初出茅庐当保镖

江津地处重庆西南,始建于南齐永明五年,凭借长江航道奠定了西南商埠的基础,到了民国时期,更是八街九陌,花天锦地‍‌‍​‍‌‍‌‍​‍​‍‌‍​‍‌‍​‍​‍‌‍​‍‌​‍​‍​‍‌‍​‍​‍​‍‌‍‌‍‌‍‌‍​‍‌‍​‍​​‍​‍​‍​‍​‍​‍​‍‌‍​‍‌‍​‍‌‍‌‍‌‍​。 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踏入南京后,民国军政要员撤退至重庆​‍‌‍​‍‌‍‌‍​‍​‍‌‍​‍‌‍​‍​‍‌‍​‍‌​‍​‍​‍‌‍​‍​‍​‍‌‍‌‍‌‍‌‍​‍‌‍​‍​​‍​‍​‍​‍​‍​‍​‍‌‍​‍‌‍​‍‌‍‌‍‌‍​。 那些富商巨贾、豪门大族跟随溃军大批拥入西南,许多人在重庆周围落脚,购屋置地、租借庄园,既背靠陪都大树,又不失自由之身。

江津东门外二里地有一大宅院,前前后后十几间屋,房主去了南洋,年复一年,宅院渐渐冷落萧条。 房主正为宅院的去向发愁,南京来了个姓杨的商人,一口价买下了宅院。 杨府常年关门闭户,没人知道杨姓商人是什么来头,也没有人见过他经营的商品,上上下下十几口子,很少与附近的住户打交道。

这一日,杨府忽然大门敞开,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过了没多久,江津医馆的大夫匆匆赶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寿衣局送来一套大红寿衣,棺材铺老板亲自赶车,运来一口压店之宝楠木棺材。

杨府的主人杨正清,其父为上门女婿,自幼随母姓。 母亲杨玉萍今年七十有六。 南京有句俗语:“七十三,七十三,不死鬼来搀。” 不知怎的,杨玉萍自跨过七十三这条杠杠,整天喊胸痛,常常痛得日不思食,夜不能寐,不到两个月就瘦成皮包骨头了。 杨正清慌了神,在南京求过名医,吃尽名贵药材,不料病情却越发严重了,有两回口唇紫绀,送进西洋医院抢救,说是心脏出了问题,虽捡回一条老命,精神体力却大不如前。 这不,今天她突发状况,竟然在睡午觉时仙逝了。

众人帮杨玉萍擦抹好身子,换上寿衣,一人抬头一人搬脚,将杨玉萍放入楠木寿材里。 谁知正准备盖上棺盖时,杨玉萍却长长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夫说,一口浓痰堵塞了老太太的气道,可巧这一拨一弄,打开了气道,使得老太太重生了。 杨玉萍却不这么看,她说在混沌之中看见了一个穿铠甲的人,在她后背重重地击了一掌,她才回到了阳间。 谁人穿铠甲? 那可是古代将军啊! 杨家老祖宗杨邦乂就是史上闻名的大将军,后人称之为“杨铁心” 。 杨玉萍执意回南京,说是想在老祖宗剖心处烧三天高香,做三天道场,以谢“救命之掌” 。

杨正清心如明镜,离开南京两年有余,老母亲是放心不下南京的祖宅,想在有生之年多看几眼。 主要是母命难违,再则母亲的命,两次都是南京鼓楼教会医院救治的,院长医术高超,也可顺带做个全面检查,拿些预防心脏病复发的进口好药。 不过,他自己是去不得的,千辛万苦逃脱出来,岂能自投罗网? 斟酌再三,杨正清决定让老母亲带着两个贴身丫环外加一名脚夫,悄悄地快去快回。

丫环左眉,皮肤黝黑,长得瘦弱矮小。 她整日乐呵呵的,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民间谚语歇后语什么的,逗得老太太捧腹大笑。 她十三岁时被人贩子卖进杨府,侍奉在杨玉萍左右,迄今已十多个春秋了。 其实她并不姓左,也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因为她的左眉心有粒显眼的朱砂痣,老太太喜爱喊她“左眉” ,喊顺了口,日子一久,“左眉” 便成了她的名字。

丫环李香清眉清目秀,身材适中。 她来杨家的时日不算长,是杨玉萍在轮船上捡来的。 那天,杨正清带着一家老小乘坐江轮逃离南京时,发现上等舱楼梯下坐着一个姑娘,她抱着一袋高庄馒头哭泣不止,说是与家人走散了,独自一人上了船。 江轮开了几天,那姑娘就哭了几天。 轮船停靠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时,她仍然坐在楼梯前哭泣,杨玉萍动了恻隐之心,就将她收留了。 李香清生性聪慧伶俐,点拨之下,尽责尽心,很受老太太的喜爱。

脚夫是临时雇用的,说好了价钱,先付一半,回到江津再补上另一半。

自决定了启程日期,杨正清就心神不宁:一个大病刚愈的老太太,两个被恶人一个巴掌就能打翻在地的姑娘,千里迢迢,祸福难测! 于是,杨正清将一张拜帖和五十大洋送进了江津警察局。

江津警察局局长姓高,人如其姓,高出一般人半个脑袋。 他走起路来腿长步大,呼呼带风,思考问题的时候喜爱紧锁双眉,两只眼骨碌碌地转动,又显露出几分痞气。 他全名叫高无能,这是警界最忌讳的名字,无论上司还是下属,都没有人称呼他的姓名,只叫他“高局长” 。

“好说,好说。 为民卫民乃警局之根本,不过庙小菩萨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一名叫江晓彤的见习女警空闲着,一路作伴,恰好恰好。”

高局长抬手往门外一指,立在一旁的警官走出去,不多会儿领进来一名女警。

女警短发齐耳,娇小可人,圆得像满月的脸庞上镶着机灵的双目。

“此去沦陷区,多有险阻,能有一位行事老到、望尘知敌的警官才好。” 杨正清委婉地说。

“杨先生此言差矣! 自古道英雄不在年高。 江晓彤乃武汉警校的高材生,再说杨老太太此行皆女眷,当然女警最为妥帖。 杨先生若不满意,可去重庆另请高明。” 高局长说着,假意将大洋往前一推​‍‌‍​‍‌‍‌‍​‍​‍‌‍​‍‌‍​‍​‍‌‍​‍‌​‍​‍​‍‌‍​‍​‍​‍‌‍‌‍‌‍‌‍​‍‌‍​‍​​‍​‍​‍​‍​‍​‍​‍‌‍​‍‌‍​‍‌‍‌‍‌‍​。

“哪里哪里,杨某随嘴一说而已。 局长大人自有用人之道,杨某信,深信不疑。” 杨正清忙不迭地附和。 他肚里有话,虽有家财万贯,极少与警界往来,更何况来到重庆,人生地不熟,素昧平生的高局长能一口应承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你说不作数,我说也不作数,此去敌占区危如累卵,犹如盲人骑瞎马夜临深池,还要看我们江大小姐愿不愿意溜一趟?” 高局长说。

“愿意,当然愿意,不走海滩怎知鞋湿!” 江晓彤睨了高局长一眼,回答得很干脆。 自从进门喊了“报告” 二字,她就听得明白,局长是让她做一回镖客,这原本已超越了江津警局的职责范围,但高局长和面前的这个镖主都门缝里看人,很是瞧不起她,她便想争口气,证明一下自己。

江晓彤刚从武汉警官学校高级班毕业,能不能称上高材生,她不敢自大,但在毕业展示比赛中,她手枪打移动靶,成绩全校第一,徒手格斗,女子组全校成绩第二。 奖状在手,货真价实。

其实,高局长并无小瞧江晓彤之意,推荐江晓彤到局里的人是提携自己的恩师,安排欠妥怕恩师不悦,安排职位太好了又怕难平悠悠众口。 这可好,想睡觉递来个枕头,是骡子是马让她出去遛一遛,回来也好有个交代。 再说局里银根吃紧,活动受限,桌上放着明晃晃的五十大洋,岂有放过之理?

出南京安德门往南有一小镇叫铁心桥,镇面不大,却名声显赫。 南宋时期,金兵兵临建康城下,建康留守贪生怕死,弃城而逃。 有位叫杨邦乂的通判,率领爱国将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被俘。 金国大帅金兀术亲自诱降,杨邦乂破口大骂道:“若以夷敌而图原,天能久假乎? 恨不磔汝万段!” 金兀术大怒,提起弯刀,对着杨邦乂胸口剜去,不料竟蹦出一颗铁心来。 金兀术大为感慨,让兵卒抬着这颗铁心周游兵营,在过一座木板桥时,一阵摇晃,铁心坠落水中,不见踪影。 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将小桥改建为石桥,称为“铁心桥” ,将杨邦乂誉称为“杨铁心” 。

这只是个传说,但距铁心桥镇不远有座保留至今的碑石却是千真万确,碑石上篆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 七个大字。 杨家后人在铁心桥镇大兴土木,盖起了三进三厢的院落,祭祀祖先,守护亡灵也是真。

明末清初,杨家后裔弃政从商,做起了布匹五洋生意,越做越发达,到了杨玉萍这一代,家业一分为三。 杨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生意传男不传女,长兄做布匹生意得心应手,立足于天津卫; 二哥身在广州,五洋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守祖宅守祖陵的重任就落在了杨玉萍的肩上。 当然,两位兄长也没有亏待小妹,每年年底都会将巨额红利打入杨玉萍的账户。 杨玉萍在祖传的老宅住了七十余载,直至跟随儿子西逃。

杨玉萍坐在平板车上,背对着车把手,半个身子倚着包袱行李。 坐的时间长了,她的屁股和腰疼得受不了,不断地变换着姿势。 她的心情很愉悦,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千亲万亲不如爹娘亲。 一辈子只出过这一次远门的她,如今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在下关码头下船时,日本兵对每一个下船的人进行严密搜查,脚夫看见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被日本兵搧了几个耳光,吓得后退了几步。 另一个日本兵看在眼里,上前扯开脚夫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肩头的老茧,怀疑他扛过枪,就用刺刀顶着他的后脊,将他带走了。 一担随行的杂什也成了日本兵的“战利品” 。

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码头,李香清自告奋勇地去找车,去了一个时辰才雇到一辆板车,大家将包袱行李与杨玉萍老太太一并堆积在上面。

左眉、李香清一左一右护卫着,江晓彤跟在车后。

江晓彤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此行并不像局长所说的溜一趟那么简单,她有两大困惑:其一,如此大事,杨正清赋闲在家,为何不亲自随行? 其二,临行前,杨正清将左眉叫进里屋,左眉进屋时喜笑颜开,出来时却神色不宁,杨正清究竟向她交代了什么,竟让她如坐针毡?

“江小姐,快了快了,过了安德门,祖宅就不远了,我让老陈头(留守祖宅的管家)多炒几个菜蔬,吃饭也罢,喝酒也罢,听便。” 杨玉萍一边摇着鹅毛扇,一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抬头对着江晓彤。 她称江晓彤为“江小姐” ,觉得人家是请来的保镖,对外人得抬举和鼓励,日后少不得麻烦她呢。

江晓彤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祖宅大着呢,挑一间上好的房让你独住。” 杨玉萍接着说。

江晓彤又是一笑。

杨玉萍自觉没趣,闭目养神。

“到了到了,山高不怕慢上,路遥不怕脚短,到了到了,终于到了,小街走到尽头,数不到百步便是老龙归旧窝了。 不信,你数,一、二、三、四……” 走进铁心桥镇,左眉很兴奋,手舞足蹈,话也多了起来,开心地对李香清说。

数着数着,左眉突然刹住了话头,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

杨玉萍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李香清搀扶着她从板车上走下来。

眼前哪有什么杨家祖宅,只见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杨玉萍睁大眼睛,没错,那扇烧焦了的大门上的铜环,还有那被踩踏得油亮泛光的青石板,都是铭刻在她脑海里的记忆。 她嘴巴张成大大的“O” 型,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头也止不住地摇晃,木桩般向后倒去。

李香清一个箭步蹿向前,将杨玉萍妥妥地托在怀中。

左眉、李香清一人掐虎口,一人按人中,不多会儿,杨玉萍长吐一口气,清醒过来,捶胸顿足,仰天恸哭。

江晓彤在废墟里走动,从残留的青石台阶走到后院倾倒的围墙一角,又从墙角踱回大门​‍‌‍​‍‌‍‌‍​‍​‍‌‍​‍‌‍​‍​‍‌‍​‍‌​‍​‍​‍‌‍​‍​‍​‍‌‍‌‍‌‍‌‍​‍‌‍​‍​​‍​‍​‍​‍​‍​‍​‍‌‍​‍‌‍​‍‌‍‌‍‌‍​。 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个房间的地坪都被挖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后院的坑洞更多,坑洞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看得出已经有些日子了。

江晓彤寻思,破坏杨家祖宅的人一定是在寻找什么,耗费精力没有得逞,一怒之下便放火将屋子烧了个精光。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次杨老太太回归,纵火之人必定会卷土重来。

第二回 客栈遭遇梁上君 警所误踏八卦阵

烈日从云层中探出脑袋,给原本闷热的天气增添了筹码,虽然过了立秋节气,秋老虎却十分厉害。

杨邦乂的墓地坐落在树丛中,孤零零的,没有阴魂鬼影的干扰。 这是一座衣冠冢,碑石也与众不同,横向放置,上面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 七个大字,碑石前砌有长方形的天台。 右侧依山而凿“宁为赵氏鬼” 五个大字,左侧凿着“不做他邦臣” ,也是五个大字。

天台上青烟袅袅,法师手持宝剑,上下左右做姿几下,挑起香炉中一张画符的黄纸,用力向上抛去,黄纸在半空燃成灰烬,像断线的风筝,飘飘冉冉升腾,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法师不住地擦抹挡在眼帘的汗水,双手合十,与六位身穿袈裟的和尚一块儿诵着经。

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每当此时,杨玉萍就领着左眉、李香清,跪拜在天台前虔诚祈祷。

江晓彤一不信佛,二与杨家没有亲戚关系,便不参与法事。 她坐在树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距她不远的大树下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胡茬的人。 几年前河南发大水,他与妻子一路乞讨,流落到铁心桥,不料老伴染疾上身,不治而亡。 他将老伴安葬于镇东头的山脚下,依着坟茔搭建了一间茅草屋,定居下来。 他自叙姓倪,铁心桥镇上的人都称他“倪老头” 。 倪老头无田无地,无儿无女,白天去南京城里乞讨,晚上回到茅草屋,一盏油灯,一呼噜到天明。 他也在此坐了三天,只为供品,排放在碑石前的瓜果菜肴,净洁而又量大,足以饱餐几天。

江晓彤注视着天台,时刻保卫杨老太太的安全。 倪老头注视天台,盯着丰富的祭品。

法师一声引罄,一声铃子,意味着法事结束了。 杨玉萍领头,三叩九拜。 她的白色府绸衬衫已经湿透,映透出紧身的内衣。 最后一叩时,她向前一个踉跄,差点儿没能站立起身。

左眉、李香清赶忙搀扶起杨玉萍,一边为她擦汗,一边向树阴走去。

“左眉,你的包袱呢?” 江晓彤问。

前两日,每当出门,左眉都随身携带两只蓝底碎花的小包袱。 左眉将重要的东西整理在两只小包袱里,一只装着盘缠细软,一只装着杨玉萍日常换着佩戴的首饰和化妆用品。

“天太热,汗淋透湿,再说兵荒马乱,不如客栈安全,我加了一把锁。” 左眉回答。

“不可大意。” 江晓彤说着,抬脚向铁心桥镇走去。 她担心银元细软要是被贼惦记了,所有人回江津的盘缠就打水漂了。

铁心桥镇小人稀,只有两家客栈,较大的一家门匾上写着“周记客栈” 四个字。 所谓较大,也就六间客房,主要是地势好,正居小镇中央。 “周记客栈” 门匾陈旧,上面落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的漆色,突起的四个字也缺胳膊少腿,尤其那个“栈” ,木边旁掉落得只剩一竖。

“周记客栈” 进门前厅,跨过二道门槛是一个带围墙的小院,一排五间客房尽收眼底,每间客房的门框上方挂有一木牌,从南往北分别为金、木、水、火、土。 其中金屋最大,可放置三张床铺。 沿院墙盖有一披屋,原是杂物间,收拾之后也做了客房。

杨玉萍一行人打店时,已有三间正房住了客人,只剩下金、木两间,杨老太太理所当然落脚金屋,按理,左眉、李香清应该跟随杨老太太,但杨老太太习惯于独居,拒绝与人同屋。 江晓彤放心不下,将她两个安顿在披屋里,自己住在木屋。 她将床搬离了原来的位置,紧贴着隔板,又在隔间的木板上挖了个小洞,这个孔洞正对着老太太的床铺,老太太的动向一目了然。

掌柜姓周,四十有余,一生只有一个爱好——打麻将。 虽说赌资不大,但天长日久只有一个输字,输光了本不富裕的家产,输得老婆带着孩子远离他乡。 如今孑然一身,客栈里只聘了一位厨师,自己既是老板也是伙计。 他极少立于柜台后当班,镇上的人都知道,若找他办事,只要在门前喊一声,他必然会从紧邻的麻将屋里蹿出来。

客栈前厅经营茶座,参差地放着三张八仙桌。 江晓彤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感到茶座里有两位茶客不对劲,一连三天都坐在前厅品茶,两人各坐一桌,一人直视门外,一人面对客房,相互也不说话。 她悄悄地向周掌柜打听过,周掌柜说,他俩就是占三间客房的客商​‍‌‍​‍‌‍‌‍​‍​‍‌‍​‍‌‍​‍​‍‌‍​‍‌​‍​‍​‍‌‍​‍​‍​‍‌‍‌‍‌‍‌‍​‍‌‍​‍​​‍​‍​‍​‍​‍​‍​‍‌‍​‍‌‍​‍‌‍‌‍‌‍​。

江晓彤在武汉警校就读时,有一位教官的话深入了她的心田:“自问十个为什么,防范万一之漏洞。” 两位客商为什么占房三间? 既是同行商人,哪有分桌饮茶、互不言语之理?

江晓彤跨进“周记客栈” ,前厅空无一人,那两位茶客不知去向。 她暗暗喊声“不妙” ,直奔金屋而去。 两把锁完好无损地挂着,江晓彤拉动了一下,没有撬动的痕迹,她自嘲地笑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说没事吧。 做梦喝了孟婆汤——虚惊一场。” 跟在后面赶到的左眉,慌乱的神情消失了,笑吟吟地打开门锁进屋,领头走向立在墙角的衣橱。 因为天气炎热,周掌柜将棉被装进了衣橱,每张床上都换成了毛巾被褥。 左眉临出门时,将两只小包袱塞在折叠整齐的棉被之下,左看右看,看不出破绽,这才锁门离去。

左眉拉开衣橱门,衣橱里整齐地垒着两床厚实的棉被。 她笑着搬开一床棉被,又搬开第二床,衣橱里只躺着一只蓝底碎花的包袱,老太太的那只包袱却不翼而飞!

左眉的笑容凝固了,她扯开棉被,抖了个底朝天,惊慌失措地望着杨玉萍,说:“老太太,没……没了。”

杨玉萍也呆愣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财去人安乐。 ”

“包袱里有什么?” 江晓彤问。

“几件老太太换着戴的首饰,还有眉笔、画粉、绷脸线和雪花膏。” 左眉抢先回答。

“我问老太太呢,没有别的吗?”

“还有……还有一个账簿。”

“账簿?”

“我大字识不得几个,账簿上画着符号,谁也看不明白,千里万里,回乡不易,本想对个账什么的。 不打紧的,江津还有底子。” 杨玉萍解释道。 看得出她对遗失包袱也忧心忡忡,只是宽众人的心罢了。

江晓彤沉思,明摆着盗贼不是冲着钱财来的,是冲着老太太的账簿而来。 老太太的账簿一定记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 房门毫发无损,门锁也没有破坏的痕迹,难道左眉在演戏? 或者那两位茶客买通了左眉? 李香清拿到门钥匙也易如反掌,也不能排除在嫌疑之外。 然而,她俩都是杨玉萍的贴身丫环,合理不合情呀!

“报警吧。 前日尿急,我在玉米地小解时,看见了派驻所的木牌。” 李香清提议。

“别,别,鱼没吃一口,沾腥一身,就算花些银两买个教训吧。” 杨玉萍拎起衣橱里的包袱,捧在手上掂了掂,苦笑道,“若是这个也丢了,我杨老太太就成了丐帮帮主了。”

“江小姐是警局派来的,对报案过程轻车熟路,再说同行沟通,一沟便通,说不准真能查出个子丑寅卯。” 李香清补充道。

江晓彤微微点头。 她不傻,自己此行护卫杨玉萍老妇人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但杨老太太的饰物被盗也不能视而不见,呈交当地警局为上上策。 虽说派驻所前面人为地加了个“伪” 字,但破案乃警署天职,查实辖地两名茶客应该不算难事。

从“周记客栈” 出门往左,百步右拐,走过一片玉米地,有一座孤独的院落,青石门槛,对开的大门,外观与镇上的民居无二样,不同的是门前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木牌上写着“铁心桥派驻所” 几个大字。 大门虚掩着,两辆巡逻用的自行车紧贴在墙根。

江晓彤推开门,探头张望。 门里与镇上普通民居并无二样,进门小院,左右厢房,右厢房矗着烟筒,为锅灶间。 越过小院便是客厅,客厅两边各一正屋。

“有人吗?” 江晓彤大声问。

“请进。” 右屋里有人答道。

江晓彤推门进屋。 屋里摆着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警官,个头不高偏瘦,最显眼的特征是额头前突,大约正因为额头大,下巴就显得格外尖长。 他满脸愠色,轻轻地叩击着放置在桌上的警帽,似乎刚刚大发过雷霆。 两名下属面朝办公桌,低垂着头,双手绷直地垂在大腿两侧。

警官瞄了一眼门前的江晓彤,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缕傲横的笑,说:“江小姐,终于来了。”

江晓彤心中一惊:我一言未发,他如何知得我姓江?

警官伸出两个指头,从上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递给江晓彤。 名片上写着一小一大两行字,小字五个:首都警察厅; 大字也是五个:警长汪节明。

“您就是神探汪节明?” 江晓彤惊讶地望着坐在桌后的警官。

江晓彤上警校的第一年就知道首都警察厅有一位料事如神、火眼金睛的警长叫汪节明​‍‌‍​‍‌‍‌‍​‍​‍‌‍​‍‌‍​‍​‍‌‍​‍‌​‍​‍​‍‌‍​‍​‍​‍‌‍‌‍‌‍‌‍​‍‌‍​‍​​‍​‍​‍​‍​‍​‍​‍‌‍​‍‌‍​‍‌‍‌‍‌‍​。 她学过一堂汪节明的案例报告课,说的是为了解救人质,汪节明深入虎穴,以一敌三的故事。 在江晓彤的潜意识里,汪节明高大威猛,双眼炯炯有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方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

“疑而不信?”

“不,未曾想到小庙供了尊大菩萨。”

“惭愧,惭愧! 南京沦陷,流落下来混口饭吃。 侦缉办案是我的命,撞上奇案要案就不要命了。 武汉警校乃南京警校西迁,说来我与江小姐还算得上是半个校友。”

江晓彤听罢,脚跟一并,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

“免了,江小姐江津公务不做,为何接下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上司之命难违。 今日登门,有一事相求,还望半个校友助一臂之力。”

汪节明一笑,也不作答,低下头在桌肚里摸索了一会儿,扔出一只包袱。 包袱脸盆大小,蓝底碎花,松软轻巧,扔在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

江晓彤又是一惊,这只包袱再熟悉不过,天天被挎在左眉的肩头,正是杨玉萍失窃的那只包袱。 左眉用衣物将老太太的首饰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实,即使摔落下地也不会损坏。

被汪节明训斥的两位警察转过身来,一人搬凳,一人奉水。 江晓彤正眼望去,更是惊诧不已,正是坐守在“周记客栈” 的两位茶客。

“江小姐有所不知,杨老太太有旦夕之祸……” 汪节明顿住话头,解开包袱,抽出一本软面记事本递给江晓彤。

江晓彤接过记事本,想必这就是杨玉萍所说的账簿。 她翻开记事本,一至五页的左上角画着长方形,有单立的,有并排的。 页面画着方形、三角形、瓶形之类的物件,后面紧跟着数字。 每页长短不一,长的写满了页面,短的只有区区一两行。 第六页有点儿怪异,从纸张底部向上画了一个箭头,旁边标注着数字“50” ,然后右拐也画有一个箭头,标注也是“50” ,箭头的尽头画着一棵三笔两画的树。 再往后页翻,皆是无痕白纸。

“有何高见?” 汪节明问。

“左上角的符号是门,不同形状说明是不同的门。 老太太的账簿应该是记录着每间屋里存放的物品。” 江晓彤回答。

“杨家祖宅大大小小二十四间屋,有门符号的只有五页。”

“说明只有这五间屋里收藏着珍贵的物品。”

“理欠通顺,居住了几十年的家,对每扇房门每间屋子了如指掌,还需要做记号? 再说那些门高矮胖瘦,像一个宅院里的?”

江晓彤沉思了一下,回答道:“代表不同的人家。 那就是杨家将一些珍品寄放在不同的人家。” 江晓彤豁然开朗,杨玉萍老人的所谓账簿,不是用来收账的,而是用来查对寄存珍品的。

“符合逻辑。 第六页那张图呢?”

“是个标记,可能埋藏着东西。 图中画有一树,应该不是屋内,而是庭院之中。 ‘ 50’这个数字,应该所指步数,老太太不可能用尺丈量。 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这个被埋藏的东西,惹来焚宅之灾。”

“后生可畏,与汪某所见略同。” 汪节明赞许地拍了两下手。

听到前辈的夸奖,江晓彤不觉有点儿沾沾自喜。


“有何高见?” 汪节明问。 “左上角的符号是门,不同形状说明是不同的门。 老太太的账簿应该是记录着每间屋里存放的物品。” 江晓彤回答。

“江小姐跟随杨老太太多日,没听见她说点儿什么?” 汪节明接着问。

“要说也不会对我说。”

“也是。 话说回来,铁心桥乃我辖区,应尽防卫之责。 江小姐太大意了,若不是我派人暗中保护,恐怕杨老太太早已大祸临头。”

“谢谢前辈教诲。” 江晓彤嘴上这么说,一时云里雾里还没能绕过弯弯,汪节明虽说是神探,但如何得知我的底细? 如何将杨玉萍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 又是如何得到包袱的? 杨玉萍的那幅图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客气了​‍‌‍​‍‌‍‌‍​‍​‍‌‍​‍‌‍​‍​‍‌‍​‍‌​‍​‍​‍‌‍​‍​‍​‍‌‍‌‍‌‍‌‍​‍‌‍​‍​​‍​‍​‍​‍​‍​‍​‍‌‍​‍‌‍​‍‌‍‌‍‌‍​。 江小姐千里迢迢,汪某应尽同僚之谊,小酌两杯如何? 也好切磋案情之蹊跷。” 汪节明不等江晓彤回答,转身对两位属下命令道,“速去‘周记客栈’寸步不离杨老太太,再有差池,责躬省过。”

两位警察跑步出了门。

汪节明变魔术似的从抽屉里掏出四只荷叶包和一瓶酒,打开荷叶包,是南京人下酒的老四样:一包干切牛肉、一包盐水鸭、一包猪头肉、一包油炸花生米。 他往两只茶杯里斟上酒。

江晓彤本想推辞,一来杨玉萍已有两位警察保驾,二来也想听听杨老太太祸从何来,以及前辈如何解读第六页的图。 因她从不喝酒,哪怕再丰盛的宴席都是以茶代酒。 她象征性地举起了杯。

汪节明也不强求,“咕嘟” 一声,杯中酒下去了一大半。

有酒热身,汪节明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破案经,说了耐人寻味的亲兄谋杀案,又说起惊悚的黑吃黑枪战,说完一例又紧接着说第二例,再也没有提及与杨老太太有关联的的人与事。

屋里亮起了灯,室外黑咕隆咚,晚风拂絮,只听得玉米秆沙沙作响。 江晓彤不时地瞄一眼门外,几次想打断汪节明的话,可前辈说得慷慨激昂,容不得她插话。

汪节明说着吃着,吃着说着,直至荷叶里剩下最后一块猪头肉,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晓彤的焦虑。 他提起酒瓶,倒完最后一滴酒,关切地问:“江小姐心神不宁,担心杨老太太?”

“是的。 老太太有疾在身,受不得惊吓的。”

“也是,尽责尽职也是为人之本。”

江晓彤就势起身告辞。

汪节明望着江晓彤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夹起最后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第三回 女警大意失荆州 老太从容戏对手

江晓彤跨过“周记客栈” 的第二道门槛,一眼看见金屋与披屋都亮着灯,顿时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回到自己的木屋,洗漱就寝。 她躺上床铺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板壁上的孔洞,观察杨玉萍的动态。 她每夜观察三次,就寝前、夜间小解、清晨睁眼,都要确认杨玉萍安然无恙。 这一看吓了一身冷汗,金屋的床上空无一人,毛巾被褥被掀在一边,那把不离身的鹅毛扇落在了床尾。 她记得离开时,杨玉萍说胸口有点儿闷,吃了几片云片糕,在两个丫环的伺候下,早早地上了床。 因太阳刚刚下山,她没有睡意,用枕头垫在腰后,仰靠着床头摇鹅毛扇。

江晓彤翻身下床,三步两迈来到披屋。

李香清正对着镜子修理眉毛,听见门响,头也不转地说:“谁呀,吓了我一跳,差点儿戳到眼睛。 ”

“人呢?” 江晓彤问。

“出门了,每天晚上她都出去,说是走亲访友,天知道,屁大的镇,数得过来的几家几户。”

“我问的是杨老太太。”

“累了一天,睡了。”

“老太太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说不准左眉带着她一块儿走亲访友去了。”

“胡说八道。”

杨玉萍离开得匆忙,而且汪节明派来看护她的两名警察也不在,会不会是身体突发状况,情急之下去了诊所? 江晓彤忖思:铁心桥没有诊所,黑灯瞎火,人地生疏,找杨玉萍的捷径就是找到那两名警察。

铁心桥派驻所漆黑一团,江晓彤摸索着进了右屋,摸索着按亮了灯。 桌上放着四片荷叶、两双筷子、两只盛酒的茶杯,酒意正浓的汪节明却不知去向。 她端起放在汪节明面前的杯子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不是酒是水。 她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掠过不祥的预兆。

江晓彤退出右屋,四处打量,除了右屋,其余房门都是铁将军把门。 忽然听见锅灶间传出“沙沙” 声,细听是那种与柴草摩擦发出的声音。

江晓彤一脚踹开锅灶间的门,顺着门框摸到开关。 灯亮了,灶台上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警服,灶台后的柴垛上躺着四条大汉,一条长长的绳索将他们捆绑成半个圆弧,每个人的嘴里都塞着毛巾、袜子等物。

江晓彤拉下其中一个大汉口中的毛巾,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 ” 大汉喘了一口气,“派驻所的警察,兄弟们都是。 他们狠着呢,用枪顶着我们的后脑勺,谁敢说个不字?”

“他们是什么人?”

“来无影去无踪,鬼知道。”

“认识汪节明吗?”

“厅里的那个警长? 耳闻,没见过真身。 有人说他在光华门捐躯了,也有人说他隐退江湖,反正日本人打进南京后,他就没在警局出现过。”

如是说汪节明已经不是警长了,他绑架了铁心桥派驻所的警察,精心策划了调虎离山计,掳走了杨玉萍。 细细反思,还是有许多破绽,譬如首都警察厅下辖十三个分局,名片上只印有十个大字,无供职局所,无联络方式​‍‌‍​‍‌‍‌‍​‍​‍‌‍​‍‌‍​‍​‍‌‍​‍‌​‍​‍​‍‌‍​‍​‍​‍‌‍‌‍‌‍‌‍​‍‌‍​‍​​‍​‍​‍​‍​‍​‍​‍‌‍​‍‌‍​‍‌‍‌‍‌‍​。 譬如他讲述的那些陈年旧案,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再譬如,他一干而尽的竟然是水……江晓彤的脑袋轰的一下似要炸裂了,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年轻啊,还是太年轻了!

话分两头,杨玉萍胸口不适,早早地上了床。 她在烈日下蒸烤了几个小时,骨节酸痛得厉害,若不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虔诚,她早就打退堂鼓了。

左眉打来一盆温水,捏住毛巾的两角,拧得半干,抖散开来,细心地帮杨玉萍周身擦抹了一遍,然后支撑着她的后颈,将她放平,又拉开毛巾被褥盖好,这才安心地离去。

杨玉萍心中烦躁,无法闭上困顿的眼皮,几天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小事不算,大事就有两茬,第一祖宅被烧毁,第二包袱被窃,用南京的土话说“好事成双成对,坏事二不过三” ,她总觉得还将有大事发生。 她将毛巾被褥向上拉了拉,盖过眼睛。

过了不多久,“嘎吱” 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一阵轻盈的脚步走向床头。 杨玉萍想应该是左眉来了。 杨玉萍每日起夜两次,一次是子时,一次是寅时。 左眉每次进屋,从不开灯,先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唤一声“老太太” ,然后将尿盆塞到她的屁股下,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候。 事毕,杨玉萍也不说话,轻轻地拍两下床沿,左眉右手拿手纸给她擦屁股,左手抽尿盆,一气呵成,带上门走人。

这丫头,昏了头,这才什么时辰? 杨玉萍心里责怪。

进屋的人伏在杨玉萍耳边,没有喊“老太太” ,也没有塞尿盆,而是将一团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眼睛也被蒙起来,紧接着四只强有力的手锁住了她的手脚,抬起她便往外走。

杨玉萍挣扎了几下,力不从心,反而冷静下来,我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好劫的,不就是匪为钱死,盗为财亡吗? 大不了留下回江津的盘缠,余下的钱票大洋统统交出来。 再不行,褪下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镯……

杨玉萍默默地叨念:出了客栈大门右拐,再右拐,径直往前,迈过了一个门槛,又迈过了一道门槛,她被放下来。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应该到了自家后院。 她悄悄地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往下拉了拉,果然是后院,自己就坐在通往后院的门槛上。

起风了,越刮越大,星空的云朵像被扫帚追赶着,从月下掠过,时而月光明亮,时而漆黑一团。 杨玉萍乘着光亮时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除了一处被推倒的院墙外,院内的一石一树、一草一水几乎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不远处放着两把铁锹,不是当地农民挖地的那种锹,半圆形的铲头,短短的柄。 绑架她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席地而坐,一人抽着烟,一人连烟也不抽。 细细打量有点儿眼熟,哦,就是坐在“周记客栈” 的那两个茶客。

杨玉萍又将布条往下拉了拉,拉过了鼻尖,布条直接落了下来,像一个颈圈落在肩头。 她相信他们看见了,最起码坐在她左边的人看得真切,但没有阻止。 她试探着扯动嘴里的堵塞物,整个扯了出来,他俩也没有吭声。 她想高声呼救,刚张开嘴,左边的那个人掏出一把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吓得她将声音噎了回去。

过了不多久,来了一个大额头尖下巴的人。 他站在杨玉萍面前,盯着她默默地看了两分钟,温和地说:“杨老太太不用怕,说吧。 ”

“说什么?”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杨老太太放心,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也不是不讲信誉之人,按市价收购,绝不少付一文。”

“先生,您说的话,我越听越不明白。”

大额头淡淡地一笑,将蓝底碎花的包袱扔在杨玉萍脚下。

杨玉萍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其实从大额头问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让儿子说准了,该来的一定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多年了,自从儿子得到这几件东西,杨宅从未消停过。

“杨老太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了晚年不就图个安乐享受吗? 你会有许多钱,你和你的家人会过着皇族般的生活。 如果拒不配合,没有了许多钱,还会搭上许多命。 点到即止,杨老太太是个精明人,我也是个精明人,怎会忍心为难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 大额头说。

“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 我一生行善积德,劝人不以为恶,事事泾渭分明。”

“这就好,你只要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其一,你画的那张图是不是指这个后院? 如果是,起始点在哪儿?”

“哦,先生问的是账簿里的那张图……” 杨玉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屁股下的门槛,“这儿,就这儿。”

大额头从门框起始,向前走了五十步,右拐又走了五十步,一棵大榆树挡住了去路。 他眯起眼睛,抬起手腕做了个手枪状,对着杨玉萍“叭” 了一声,见老太太没有任何反应,转过指头点向了地面。

两个绑架杨玉萍的人立即拿起铁锹,在榆树前挖起来。 二人吭哧吭哧地挖了一个深坑,除了碎砖瓦块,什么东西也没有出土。

大额头望着坑,解开衣扣,使劲地扯了扯衣领,似乎想让燃起的怒火从衣领处散发出来。 他走到杨玉萍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一双鹰眼直直地望着她,嘴角依然挂着笑。

“别这样看着我,心里发毛。”

“说。”

“我说,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细想是从前面这土墩数起的​‍‌‍​‍‌‍‌‍​‍​‍‌‍​‍‌‍​‍​‍‌‍​‍‌​‍​‍​‍‌‍​‍​‍​‍‌‍‌‍‌‍‌‍​‍‌‍​‍​​‍​‍​‍​‍​‍​‍​‍‌‍​‍‌‍​‍‌‍‌‍‌‍​。” 杨玉萍赶忙解释。

大额头转过身重新测量。 他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竟然越过残垣断壁走到了院外。 那两人又吭哧吭哧地挖了一通,仍然一无所获。

老东西长着一张和蔼安详的脸,骨子里却狡猾得像只狐仙! 大额头暗暗地骂道。 他原以为最好对付的人就数杨老太太,面慈心软,胆小怕事,三言两语就能让其和盘托出,不料被她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

大额头站在杨玉萍面前,双脚叉成“八” 字,双手重叠地握在身前的锹柄上,像拄着文明杖的绅士。 他依然对着杨玉萍笑,笑着笑着,突然举起铁锹对着杨玉萍劈去,锹尖接触到杨玉萍脑袋的一刹那,他又猛然收住了手,向右劈去。 他只想吓唬吓唬她而已,没想到杨玉萍本能地向右躲闪,“砰” 的一声响,锐利的锹边将她的头皮划开了一道口子。

杨玉萍感到湿漉漉的液体从头顶往下淌,她用手抹了一下,红红的,黏黏的,一股腥味儿。 她不觉得疼痛,反倒是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息,不一会儿眼帘模糊起来,耳际飘过儿子的话:“该来的一定会来。” 她想对儿子说一句:“不该说的,我一定不说。” 她的身体像一堵拆去支柱的房子,晃晃悠悠地垮塌,晃晃悠悠地向后倒去,嘴角凝固着一丝欣慰的笑。

第四回 事蹊跷疑有内鬼 情急切道出因由

江晓彤走出铁心桥派驻所,拉过摆放在门前的自行车,三拨两弄打开车锁,飞快地向城里骑去。 既然汪节明原本是首都警察厅的警长,那么很有可能将杨玉萍劫持至警察厅的地盘。

她不为杨玉萍的生死担忧,汪节明劫持杨玉萍,明摆着是为了寻觅埋藏在大树下那些神秘的东西,倘若杨玉萍死了,那张图也就成了不解之谜。 可悲的是自己,第一次出警竟将“镖” 丢了,势必会成为警界的笑料。

夜风吹拂,江晓彤打了个寒战,顿觉一阵清凉,踏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汪节明是人不是神,他如何得知千里之外杨家的动向? 如何对我的根底了如指掌? 如何偷走了杨玉萍的包袱? 不是他神算,而是有内鬼!

内鬼是谁? 除了杨老太太本人,总共两个丫环,左眉的嫌疑最大。 杨玉萍的包袱被窃,左眉有自导自演之疑。 左眉每日乘着夜色悄悄外出,有通风报信之疑。 左眉是杨家多年的丫环,难道她被金钱收买了? 金钱是个坏东西,或许到了一定的价码,好人变坏了,好狗变癞了。

她突然觉得不该去城里,偌大的南京城找一个汪节明只是一个“碰” 字,碰着空门吃糖稀,而且十有八九是吃糖稀。 换个思路,缉查内鬼,然后顺藤摸瓜。

想到此处,江晓彤突然掉转了车头。

东方泛白,领头的公鸡一声长鸣,镇上的公鸡都跟叫起来,豆腐店、烧饼店亮起了灯,青烟缭绕,不时地夹杂着早起的人们清脆的咳嗽。

“周记客栈” 的大门虚掩着,只要客栈里有一位客人未回归,大门总是虚掩着,周掌柜不是在隔壁麻将桌上酣战,就是回房睡大觉。

江晓彤走到披屋前,取下挂在腰间的小刀,三下两下拨开了门闩,按亮屋里的电灯。 屋里并排放置着两张床,雕花木格窗下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两端各有一把木椅。 长桌与床尾之间留有狭窄的过道,勉强可以走人。

李香清的床靠门,左眉睡在里床。

左眉弹簧似的坐起身,责怪地叫道:“怎么是你? 我以为来了强盗。 坟堆里放鞭炮,会吓死人的。” 门闩第一声响动,她就醒了,吓得不敢叫嚷,将脑袋缩进被窝,悄悄地外露一只眼睛。

江晓彤掏出小巧的勃朗宁在食指上转了一圈,一粒一粒地装满七颗子弹,娴熟地合上弹夹。 她将枪拍在桌上,然后抬眼直视着左眉。

左眉不时地瞄一眼桌上的枪,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平日里三拳打不出闷屁的江晓彤大动干戈。

李香清也坐了起来,拉扯过毛巾被褥披在肩头。 她比左眉冷静许多,不卑不亢地望着江晓彤。

一声猫叫,墙角的猫洞探出一只猫头,黑色的毛,白色的鼻尖,镶着一对泛着绿光的眼睛。 江晓彤也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笔随意扔去,不偏不倚正中猫头。 猫一声长嚎,没命似的逃跑了。

“妈呀!” 左眉捂起了脸。

“怕了?” 江晓彤不屑地问。

“不是怕,是担忧。 猫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 左眉说。

“戏演得再好,终究是戏,枪子儿不认人。 闲话少说,得了多少好处,卖主求荣?”

左眉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脸涨得通红,眼眸也被染红了。 她向前爬了两步,像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终于呼天喊地地哭诉起来,说:“我一路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做梦都乞求佛祖庇佑老太太平安,顺利完成杨先生的嘱托​‍‌‍​‍‌‍‌‍​‍​‍‌‍​‍‌‍​‍​‍‌‍​‍‌​‍​‍​‍‌‍​‍​‍​‍‌‍‌‍‌‍‌‍​‍‌‍​‍​​‍​‍​‍​‍​‍​‍​‍‌‍​‍‌‍​‍‌‍‌‍‌‍​。 我卖主求荣? 你一枪崩了我,来来来,朝这儿开枪,我要躲闪一下,算千人日的婊子。 我的妈呀……”

江晓彤本以为瘦弱胆小的左眉,费不了多少口舌,稍加恐吓就会原形毕露,孰料一句话触动了她的神经,她竟然赌咒发誓撒起泼来。 江晓彤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接茬儿。

李香清似乎听出了其中的奥妙,从枕下翻出一条丝绢手帕,跳过床隙,挨着左眉坐下。 她抖开手帕,细心地从左眉的腮帮往上擦抹。 左眉握住了手绢,连同李香清的手一块儿紧紧地握住了。

“眉姐,你刚才说要顺利完成杨先生的嘱托,快说呀,明明清白之身,却要在泥潭里打个滚,若是成了冤死鬼,想说也说不清了。” 李香清轻声地劝说。

“好,我说,说了可以证明,我永远不会卖主求荣……” 左眉满头满脸地擦抹了一通,止住了哭泣。

接着,她从杨正清的家世说起:

杨正清的父亲入赘为婿之后,纸醉金迷,吃喝玩乐,反正有花不完的钱,年纪轻轻竟在石坝街怡红院的床上一命呜呼。 杨正清为遗腹子,生下来就没了父亲,由杨玉萍独自抚养成人。 杨正清酷爱收藏文物古玩、墨宝字画,天长日久延伸为买卖,无师成才,在南京城南一带小有名气。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杨玉萍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南京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原为基督教会医院,由加拿大传教士马林博士创办,本地人俗称“马林医院” ,是南京城第一所西医院,也是最大的医院。 主治大夫一连下了三份病危通知书,杨正清携带一家老小在医院守候了整整两个星期。

十二月十三日国军战败,南京沦陷,日本兵潮水般从光华门涌入,因为抗日将士们的顽强抵抗,日军伤亡惨重,入城后疯狂报复,屠城练刀枪,南京尸横遍野……因为鼓楼医院是西方教会医院,日本兵有所顾忌,杨家人才躲过大屠杀一劫。

时隔半年,伪临时政府、伪警察厅相继颁布安民公告,然而,架着机枪的日本军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还有那些时而穿着便服时而穿着军装的“特高课” ,指挥宪兵满街抓人,使得人心依旧惶惶,杨正清半年都没进过城。

这天午饭后,杨正清呆在家里实在憋得慌,便换上长袍马褂,戴好礼帽,准备去夫子庙市场淘货。 长时间没有出过门,临行前那个不离身的皮包不知放在了何处,一家人屋里屋外地帮助寻找。

这时,大门的门环被拍响了,拍得又快又急。

“来啦来啦。” 管家老陈头应着,急匆匆地拉开门闩。 一个日本军官推开老陈头,抬起指挥刀往前一指,日本兵像撒开的渔网,从前院延伸至前厅。 这些日本兵与马路上列队行走的日本兵不同,没有扛着带刺刀的大枪,每人一把军刀,腰间插一支手枪,手臂上佩戴着白底红字的袖章,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日本宪兵。

“不好了,来人啦……” 老陈头叫喊着向后厅跑去。

杨正清顾不上找皮包,慌忙来到前厅。 杨家几乎所有人都跟到了前厅,簇拥在杨正清身旁。

日本军官扫了一眼人群,将军刀架在杨正清的脖子上,叽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通,最后一句“统统死了死了的有” ,算是让人听懂的唯一一句中文。 日本宪兵“呼” 的一下,变换了队形,明晃晃的军刀围成一个扇形,刀尖指向了人群。

杨正清被震慑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日本宪兵如此大动干戈。

一个穿着中式装束的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的胳膊抬了一下,所有的军刀全都落下来。 他走到杨正清面前,拍了拍杨正清的肩头,拉着他进了屋……

“后来呢?” 江晓彤问。

“后来日本兵跟在那个人身后走了。” 左眉回答。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 那一日老太太正在午睡,我自然也跟随在老太太左右,我是后来听老陈头说的。”

“杨正清没说什么?”

“杨先生说了,还破天荒第一次骂人。 这叫什么屌事,不交出来,能把老子的头砍下来当尿壶?”

“交什么?”

“杨先生也说了,是他淘来的四件宝贝,日本兵限他四天之内交出来,少一件也不行。”

“什么宝贝?”

“我也不懂,反正是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东西,杨先生视为宝贝,做下人的没谁见过,除了他自己,只有老太太知道。 杨先生做生意独来独往,每做成一笔大生意都会向老太太报告。”

“日本宪兵没来砍他的头?”

“没来得及。 当晚杨先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分散寄存在五户朋友家,这不,我才去过四家,还有一家没有跑呢。”

“镇上的朋友?”

“不是,周围村庄里的朋友。”

“那天重要地重要的东西也寄存在周围村庄?”

“当然不。 杨先生交代我一定得去那个地方看一眼……” 左眉突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转移了话题,“杨先生重信于我,说我卖主求荣? 良心让狗吃了!”

江晓彤没料到“审” 出这样一个结果。 左眉所说句句在实,落地有声,没有刻意编造的痕迹。 她联想到离开江津前,杨正清确实将左眉喊进了内室,还郑重其事地关上了门。

“宝贝在哪儿? 去看过了,还是没看? 眉姐,都是自家人,既然说了,不如竹筒倒豆子说个痛快,让江小姐也听个明白。” 李香清插话。 她似乎在听一个传奇故事,急切地想知道结尾​‍‌‍​‍‌‍‌‍​‍​‍‌‍​‍‌‍​‍​‍‌‍​‍‌​‍​‍​‍‌‍​‍​‍​‍‌‍‌‍‌‍‌‍​‍‌‍​‍​​‍​‍​‍​‍​‍​‍​‍‌‍​‍‌‍​‍‌‍‌‍‌‍​。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的。” 左眉闭上了嘴,无论李香清怎么软磨硬泡,她就是不说。

江晓彤陷入了沉思:排除左眉,难道内鬼是李香清? 李香清平日里中规中矩,在杨玉萍面前唯命是从,要说疑点,那一日杨玉萍在杨家祖屋前晕倒,李香清一个箭步向前,稳稳地托住了杨玉萍,那敏捷的身手绝非一日之功。 但这能说明什么呢? 深藏不露仅此而已。 如果她俩都不是,难道还有深藏不露的第三人?

再说,究竟是什么天重要地重要的四件宝贝,惹得中国人争,日本人也争?

有点儿乱,一下涌入的问题太多,江晓彤感到一时梳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这两个丫环还不知道杨玉萍出事了。

“你俩睡得踏实,杨老太太被劫持了……” 江晓彤觉得有必要向她俩说清楚前因后果。

“说笑呢。” 左眉打断江晓彤的话,忍不住真的笑起来。

“谁有心思说笑,所以我才怀疑有人内外勾结,卖主求荣。”

“我刚从老太太屋里来。 老太太睡得很沉,我想一是老太太累了,二是老太太汗多尿自然就少,所以退了出来。”

“就是,我听见门响,眉姐回屋。” 李香清附和道。

江晓彤一把抓起勃朗宁,飞身冲出门。 左眉与李香清不明就里,披衣趿鞋,跟在江晓彤身后向金屋跑去。

杨玉萍躺在床上,毛巾被褥从头盖到脚,凌乱的白发章鱼般披散在枕席上。 杨玉萍就是这个习惯,难以入眠的时候喜欢蒙起眼睛和耳朵

江晓彤掀开毛巾被褥,发现杨玉萍脸色酱紫,抚颈,没有脉搏,扒开眼皮,瞳孔散大。 她细细查验,杨玉萍皮肤松弛,无痛苦表情,颈部没有勒痕,没有钝器击打的伤口,手腕处有几道条形紫癡,身体背部隐约出现了点状乌黑色尸斑。

“双手被捆绑过,受到了惊吓,引起大面积心肌梗塞而死,死亡时间三小时以前,这不是第一现场,是死亡之后移尸回屋。” 江晓彤说。

“死了? 老太太死了?” 左眉惊恐地望着江晓彤,转过脸又惊恐地望着杨玉萍,摇了摇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脸,老太太死了,真的死了! 左眉猛然扑地而跪,拉住杨玉萍的胳膊,哭得痛断肝肠。 她从进杨家门数起,数到老太太千好万好,一口气没有抽上来,眼睛往上一翻,昏厥了过去。

第五回 旁敲侧击套机密 图穷匕见抓人质

江晓彤办理完杨玉萍遗体临时寄存手续,离开殡仪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她随意买了两个高庄馒头,边吃边往健康路口的邮政总局赶去。 虽说沦陷区与民国政府管辖区能正常通邮,但民用电报只有邮政总局才受理。

殡仪馆的师傅说,虽备有冰块,但天气炎热,遗体坚持不了多少天就会腐烂。 江晓彤当务之急就是发一份加急电报,向杨正清禀告杨玉萍的噩耗。

杨玉萍去世后,左眉不分昼夜地哭,神情恍惚,瘫倒在床。 原说好江晓彤与李香清一块护送杨玉萍去殡仪馆的,临行前李香清改变了主意,她怕左眉想不开,会发生不测,就执意留了下来。

江晓彤拿过发报单,酝酿再三,在电文里写了三行字:“世道险恶,老太太归西,暂存殡仪馆。 你的四婶病了,并无大碍,是否来南京奔丧,斟酌定夺。 江晓彤。 ” 她觉得该讲的能讲的都包罗其中了。 “你的四婶” 指的是四件宝物,暗示他来南京有风险,一切由他自己决定。 她觉得杨正清能读懂她的电文。

江晓彤从夫子庙邮政局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狮旁。 她十分沮丧,这是她到江津警察局第一次接手派单,镖师将雇主保进了天堂,不能不说是失职。 她不服就这么输了,就这么缴械投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她要留在南京,无论日本人也好,汪节明也好,她要与对手争个高低,捍卫杨家那四件天重要地重要的东西。

江晓彤伸手抚摸着石狮的前爪,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顺着抚摸,石狮的指缝冰凉冰凉,十分舒服,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她总觉得思绪在什么地方短路了,一时又难以找出症结所在。 杨家藏有四件非常之物,惹得日本宪兵大动干戈,这是一定的,然而杨玉萍回铁心桥镇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嗅觉敏锐的日本宪兵为什么没有现身? 汪节明劫持了杨玉萍,这也是一定的,然而他是为了保护杨家珍宝呢还是另有所图……

房间内,左眉躺着,膝盖紧贴在胸前,像一只炒熟的大虾一动也不动,自她上床就是这个姿势。 杨玉萍之死,让她整个灵魂都崩塌了,不吃不喝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

李香清端了一碗红豆粥走进来。 这是早餐的红豆粥,她去厨房已经热过两次了。 她盯着左眉望了一会儿,托起她的脑袋,体贴地劝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已经五顿滴水未进了,放屁上茅房——离死(屎)不远了。 开个玩笑,只想逗你一乐。 话说回来,眉姐,你我都是下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庙没了,换个庙照样当和尚,在主子眼里,下人永远是下人,何必动情伤肝?”

“不是。” 左眉拧着头说。

“开口就好,开口就好,话说出来,气血就通畅了。” 李香清忙不迭地将盛满粥的汤匙塞进左眉嘴里​‍‌‍​‍‌‍‌‍​‍​‍‌‍​‍‌‍​‍​‍‌‍​‍‌​‍​‍​‍‌‍​‍​‍​‍‌‍‌‍‌‍‌‍​‍‌‍​‍​​‍​‍​‍​‍​‍​‍​‍‌‍​‍‌‍​‍‌‍‌‍‌‍​。 左眉吞咽了一口,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李香清无奈地皱起眉头,再想说什么,周掌柜捧着茶壶走进了屋。

周掌柜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喝一口茶,说一句话:“可怜至极,杨老太太走了,三个小姑娘落单,轰出客栈吧,又于心不忍。”

他又喝了一口茶,又说了一句:“坏了风水不是,我‘周记客栈’虽说不是宾客盈门,却也客源不愁,这下可好,金屋里死了人,十天半月,说不准半年也没有客搭理了。”

“鬼不生蛋的小镇,住店的都是些远道来客,谁人知晓?” 李香清忍不住反驳道。

“话不能这么说,镇虽小,人多嘴杂呀,住客知晓了,别说换房,反咬一口,伸手要补偿也没个准头。”

“我送你一个准头。” 李香清变了脸色,伸手想赏周掌柜一记耳光。 左眉拉住了李香清,从枕头下扯出装着盘缠细软的包袱,扔给了李香清。 李香清心领神会,从包袱里随意抓了一把银元,扔在长桌上。

“有理走天下,无理比拳狠。 想打人? 打人你还嫩了点儿,好歹我也是练过几天太极的男人。 俗语说,好男不与女斗,我撤,撤退还不行。” 周掌柜叨叨不休地说个不停,他的手没有闲着,忙不迭地拾起长桌上的银元,扬长而去。 他走到前厅,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李香清关上了门,落下窗帘,重新坐到左眉身旁。 她拉扯着左眉坐起身,在她腰间塞了个枕头,让她仰靠得舒适些,这才将粥碗塞在左眉手中。 左眉开始吃粥,吃得很慢,吃一口停一会儿。

李香清注视着左眉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几次想问话,又咽进了肚里。 她等左眉吃了半碗粥,放下碗,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眉姐,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还是没去? 要是没去,一定要去的,回江津也好给杨先生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绕来转去离不开那个地方?” 左眉轻声地反问。

“什么?”

“我实话实说了吧,杨先生确实嘱托我去那个地方转一转,我突然想到此行路途遥远,忘了准备老太太晕车船的药物,一时心急,杨先生的话没有听真。”

“一句也没听真?”

“听真了一句,向前五十步,右拐五十步,埋在一棵大树下。”


江晓彤为了分散李香清的注意力,故意问:“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重要吗? 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是领头的狼,你是待宰的羊,你得听我的摆布。” 李香清陡然变了腔调,厉声命令,“坐下来!”

“与老太太画的图一样?”

“我就是看见老太太的图才回忆起来的。”

李香清想不到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村姑竟很有心机,别说三棍子,十棍子也难打出闷屁,难怪杨家人对她如此信任。 撒谎也得找块生根的土,临行前,左眉从杨先生屋里出来,一行五人直接上路了,杨先生亲自送至大门外,什么时候去取晕车船的药物?

李香清沉下脸,抬高声音问:“耍心计?”

“你会不会与他们是一伙的?” 左眉反问。

人的忍耐已到了极至,暴发起来比野兽还要疯狂。 李香清一把揪住左眉的衣领,抡起巴掌挥过去。 这一巴掌用力过猛,瘦弱的左眉腾空飞起,重重地撞击在另一张床的床架上。 她的脸颊划开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伤口往下流,衣领被染红了,不一会儿半边脸肿胀得变了形。 她没有擦抹,也没有移动,就这么倾斜地躺着,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充满了疑惑、悲痛与仇恨。

李香清气急败坏地在狭小的过道中走了两个来回,对着左眉叫喊:“你是俎上之肉,却装聋作哑,为他人守秘,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巴。 念你我在杨家同吃同住,伺候同一个老太婆,只有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出来,皆大欢喜,你有一笔不菲的酬劳,安居他乡。 无论你信与不信,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

左眉依然没有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眉姐眉姐” 叫得亲热的李香清,竟然是江晓彤想要查找的内鬼,没有想到貌似文弱温柔的李香清竟然恶魔附体,力气如此之大,自己在她面前果然是俎上之肉。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眼睛闭了起来。

李香清揪住左眉的衣服,像提小鸡一样,将左眉提拉起来,一改平日的唯唯诺诺,气势汹汹地命令道:“换衣服,当心右边脸也开花!”

左眉脱下家居的内衣,穿上大襟的碎花蓝褂,她的动作很缓慢,每一颗盘扣都扣了几次才勉强扣好。 她尽力地拖延着时间,盼望去城里的江晓彤能及时归来。

“别磨蹭!” 李香清举起巴掌左右晃了晃。

左眉瞄了一眼床前柜上的半碗红豆粥,弓下身子拔鞋……

江晓彤跨过“周记客栈” 的二道门,一眼看见披屋的门敞开着,左眉床上的毛巾被褥垒成一团,上面还压了个枕头,她脑际即刻掠过一缕不祥的预感。 平日里左眉总喜欢整理得井井有条,为何突然将床铺弄得凌乱不堪? 她走进屋,掀开毛巾被褥,滚落出一只碗,床席上堆积着干巴巴的红豆粥。 江晓彤记得客栈早餐吃的就是红豆粥,李香清帮左眉盛了一碗。 不消说,这是左眉故意为之。 她想说什么呢? 告诉我出大事了,还是想告诉我李香清就是内鬼?

江晓彤来不及细思量,枪藏在木屋,她要去取她的勃朗宁。 这时,李香清从门外闪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江晓彤的前额。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你算我算想不到失算,是去找这把枪吗? 可惜迟了一步。” 李香清娴熟地转了一下枪,讥讽地说。

江晓彤缓缓地往后退却,头始终高昂,注视着李香清的一举一动,寻找时机。 她清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内鬼就是李香清,与汪节明是一伙的​‍‌‍​‍‌‍‌‍​‍​‍‌‍​‍‌‍​‍​‍‌‍​‍‌​‍​‍​‍‌‍​‍​‍​‍‌‍‌‍‌‍‌‍​‍‌‍​‍​​‍​‍​‍​‍​‍​‍​‍‌‍​‍‌‍​‍‌‍‌‍‌‍​。

江晓彤为了分散李香清的注意力,故意问:“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重要吗? 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是领头的狼,你是待宰的羊,你得听我的摆布。” 李香清陡然变了腔调,厉声命令,“坐下来!”

江晓彤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我说坐椅子了吗?”

江晓彤缓缓地移动到地面。

李香清随意把枪往长桌上一扔,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机会来了,江晓彤一个扫堂腿,对准李香清的膝盖踢去。 李香清早有戒备,单腿后撤,就势“二龙戏珠” ,双拳直奔江晓彤的太阳穴。 江晓彤金蝉脱壳,身体快速后缩,不料空间狭小,撞上了桌角。 她忍着剧痛,转身抓起桌上的枪。

江晓彤用枪顶着李香清,像李香清刚刚顶着她一样。 李香清没有退让,仍然露着轻蔑的笑。 江晓彤很快意识到手中的勃朗宁是一把缷掉子弹的空枪,她瞄了一眼屋外,地面落下两个黑影。 她摊开双手,食指挂着勃朗宁,无奈地说:“我输了。 ”

果然,李香清轻咳一声,两个持枪的大汉冲了进来,江晓彤束手就擒。

江晓彤被蒙上了黑色眼罩,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挟持着下了车,“咣当” 一声铁门响,她的眼罩被取下来了。

一间长方形的小屋。 屋里阴暗潮湿,一束阳光从墙上方的铁栅射入,正巧落在墙角落的榻榻米上,隐约可见上面折叠着一床棱角分明的土黄色被褥。

李香清一反丫环的气息,像卧薪尝胆的勾践回到了越国的疆土,在江晓彤面前趾高气扬地走来晃去。

“什么地方?” 江晓彤问。

“果然是科班出身,刀架在脖子上,心不惊,肉不跳。”

“死得明白才能瞑目,不是吗?”

“当然不是,比如我抠动扳机。” 李香清用手指做成枪状,对着江晓彤轻轻一点,“叭,你不明白也得死。 不过,你的死不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左眉。 假如左眉供出了藏宝地,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顺便告诉你,左眉已经在寻宝途中了。 假如我俩在一所学校受训,我都不好意思称呼你为校友,蠢猪!”

李香清说完最后一句话,特别解气,憋屈两年的丫环生涯释然了,觉得值。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也是一样,同是经过特殊训教,她认为自己强过江晓彤百倍。 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声门响,接着是锁铁链的声音,屋里彻底安宁了。

其实,江晓彤进了小屋就明白了,这是日本宪兵队的禁闭室,她听见屋外有队列走过,操练声是日本话,榻榻米上印有P.M的标记。 如此说来,李香清是汉奸,汪节明也是汉奸,杨玉萍回归故里,日本人没有现身也不难理解了,两个汉奸首当其冲,帮助侵略者掠夺中国的珍宝。

江晓彤自己都想骂自己蠢猪,思路狭隘,自以为是,书本上那些刻板的教案与现实是两条不相交的车道,如果重新来一次……没有如果,虎落平阳,只有听天由命。

第六回 避屈辱以死明志 撒香饵徒劳无功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钻出树丛,驶上黄土公路,换挡提速,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向市区驶去。 左眉坐在后排,两个彪形壮汉一左一右,庞大的身躯几乎坐在了她瘦小的腿上,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觉得对她没有必要戒备,还是对她以“礼” 相待,她没有被五花大绑,也没有戴上手铐脚镣。

“带你去一个地方,长长见识,相信会触动你的灵魂。”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汪节明转过头来对左眉说。

这是行车途中,汪节明对左眉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径自看着车窗外,欣赏一闪而过的枝叶宽大的法国梧桐。

吉普车进了中华门,一路往北,到了新街口右拐,沿着中山东路笔直前行。 这些地方,左眉以前跟着杨老太太、杨先生来过,每次在中央商场买完衣物,杨先生都会带着大家在新街口转一转。

再往前就要到中山门了,左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是去哪儿? 长见识,触灵魂,该不会是上刑场吧? 无论去哪儿,无论死与活,哪怕颈子被割出血来,不能说的话绝对不说! 左眉暗自下定决心。

吉普车没有出中山门,拐进了一条小巷,在一座楼房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幢二层楼房,黄色的墙,间隔整齐的窗口,像一条黄金蟒匍匐在民居之中。 楼房大门前,日本兵排着长长的队,他们衣着随便,没有带武器,有的人神情紧张,豆大的汗水往下流。 有的人脸上堆着淫荡的笑,不时向队首张望。

左眉被壮汉从吉普车上推下来,被挟持着向大门走去。

队伍开始骚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目睹她的面容。

左眉心里思忖,日本兵排队领物品,还是买票看戏? 没容她想明白,壮汉几乎拎着她上了二楼。

二楼一排八间房,每间门头挂着号码,不时地传出男人的尖叫和女人悲切的呻吟。 走廊里有一个戴着袖标、手持木棍的日本兵来来回回地走动,沉重的皮靴踩踏得地板“吱吱” 作响。

左眉被推进2号门,差一点儿与一个开门而出的日本兵撞了个满怀​‍‌‍​‍‌‍‌‍​‍​‍‌‍​‍‌‍​‍​‍‌‍​‍‌​‍​‍​‍‌‍​‍​‍​‍‌‍‌‍‌‍‌‍​‍‌‍​‍​​‍​‍​‍​‍​‍​‍​‍‌‍​‍‌‍​‍‌‍‌‍‌‍​。

屋里有一张床,墙角放着一只盛着水的木盆。 一个赤条条的女人蹲在水盆边,抄起水洗了洗下身,又用草纸擦了擦,吃力地站起来,扶着床沿爬上去。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周身东一块青,西一块紫,右乳房有一圈牙痕,血水凝成了痂。 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伸直了胳膊,分开了双腿。

一个被叫到号码的日本兵推门而入,他迫不及待地脱下衣裤,饿狼扑食一样跳上床,不一会儿败下阵来。 他怪罪于床上的这个女人,左右开弓,一连抽打了她几个耳光,仍然觉得不解恨,又扯下皮带对着她的下身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的下身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 她没有叫,也没有落泪,只是扭动了一下身体,机械地走到墙角,机械地蹲下身子,机械地回到床上。

左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掉进了冰窖,周身冰冷冰冷,身体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她听说过地狱十八层的传说,没有想到人间有比十八层地狱更加恐怖的地方。 她捂住脸,慢慢地蹲下来,十根手指头插入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住,往外拉扯。

“太累了,休息一会儿。” 汪节明对床上的女人说,“换这个叫左眉的女人去体验一下。 ”

“我说,我说,我全说……” 左眉失控地叫嚷。 她瘫倒在地,从身体到精神彻底崩溃了……

左眉将汪节明一干人领到“杨忠襄公剖心处” ,提不起四两气力,像拆去了筋骨,倚着碑石坐下来。 她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复苏,紧张得说不出话,用手向前一指,算是答复了汪节明的提问。

汪节明贴着碑石直行五十步,右拐走了五十步,眼前是一口水塘,确切说是一个大一点儿的水坑,水坑四周除了杂草,没有一棵树。 他疑惑地逼视着左眉,左眉抬起头,环顾四周,往身后一指,又开始盘弄面前的草。

汪节明绕到碑石后,丈量了五十步,越过了黄土公路,右拐五十步,果然,一棵黑松树挡住了去路。 他跺了两下脚,四五把工兵铲沿着他跺脚的地方开挖,不多会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除了几块碎石几段树根,什么东西也没有。

汪节明失望的目光从大坑里抬起,眼前是枝叶茂密的黑松林。 他猛然醒悟,无论以什么为起点,右拐五十步,前方总会有一棵黑松挡住去路。 他拍了拍手中的泥土,不紧不慢地踱到左眉面前,说:“小丫头,蛮厉害的嘛。 有一句俗语不知你听过没有? 叫作不撞南墙不回头。 还有一句叫什么? 哦,想起来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汪节明用两根手指头轻轻一点,站在他身后的人立马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 为首的一人抓住左眉的衣领,使劲一扯,衣服分成两半,再往下一扯,连同裤子脱落至脚踝。 左眉像二层楼屋里的那个女人一样,一丝不挂地展现在这群男人面前。 这群人笑着、嚷着,捆绑起左眉的双手,将她吊挂在树上。 她太瘦弱了,像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年,干瘪的胸口突起两排对称的骨架。

为首的那人拣来一根枯树枝,跃跃欲试地对着左眉的腿丫。

汪节明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见过许多女人,强硬的,软弱的,他一眼就能看穿她们的心底,但面前这个小女人,很难从她的眼神中判定究竟是强硬还是软弱,是怕了还是不怕,说了真话还是信口胡言。

他思忖了片刻,换了一副笑脸,说:“小丫头,会不会记错了? 好好想想,记错了可不好,谁也帮不了你。”

左眉闭起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胴体,不敢看鬼怪一样狰狞的面孔,她觉得只有闭起眼睛,世界才是干净的。 她听得懂汪节明的话,再不说真话,会比黄楼里那个女人更惨。

她轻声地嘟囔道:“那一天杨先生确实来过这里,我一个下人,搀扶着老太太远远地跟着,只听得锹响,哪能知晓藏了还是没藏! 后来杨先生带领我们回镇,在一棵大树下,也动了铁锹。”

“镇上?”

“我们是走着来,又是走着回镇的,不远。”

汪节明盯着左眉看了看,左眉的眼睛半睁半闭,只露着一条缝,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皱了皱眉,轻声命令道:“开路。 ”

一行人出发了,汪节明为了防范左眉耍花招,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左眉身体虚弱,走得很慢,两个彪形大汉紧跟其后,不断地呵斥催促着。

左眉穿过铁心桥镇,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前行。

“站住。 ” 汪节明自己率先站住了,“再往前就是铁心桥了。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 回忆一下两层小楼吧,永远的慰安妇,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过了桥就到了。 那个鬼地方,我不会去,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去。” 左眉说着抬起眼,第一次正眼望着汪节明​‍‌‍​‍‌‍‌‍​‍​‍‌‍​‍‌‍​‍​‍‌‍​‍‌​‍​‍​‍‌‍​‍​‍​‍‌‍‌‍‌‍‌‍​‍‌‍​‍​​‍​‍​‍​‍​‍​‍​‍‌‍​‍‌‍​‍‌‍‌‍‌‍​。 她的眼神游离而飘荡,看不出是恐惧、乞怜,还是绝望。

“那就好。” 汪节明说。

左眉被身后的彪形壮汉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几步。 一行人跟在左眉身后,又缓缓地向前移动了。

铁心桥原本由四条石板桥连接而成,随着岁月的流逝,河床由窄变宽,人们便在原址上架起了一座五孔拱桥。 平日里桥上车水马龙,桥下河水湍急。

左眉的速度更加缓慢,坡度不大的桥面,似乎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 她走到了桥顶,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跟随着停顿了下来。

左眉突然向桥栏飞奔而去,彪形壮汉一把没有抓住,她腾身而起,越过桥栏,“扑通” 一声水响,落入河水之中。

“快,快,要活的。” 汪节明叫嚷。

汪节明身边的所有人绕过桥栏,跑下河床,像下饺子一样,“乒乒乓乓” 地跳入水中,可是,湍急的河水早就将左眉冲得无踪无影了。

晚霞躲进了乌云,天阴沉混沌,禁闭室的灯开关在室外,没有到规定的时间,决计不会亮灯的,室内显得格外昏暗。

禁闭室的晚饭通常开得早,一碗米饭、一碟青菜,竟然还有两块肉。 江晓彤的胃口不错,全吃完了,还将那半碗洗锅水似的汤也喝得碗底朝天。 她吃完饭后,在窄小的空间内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躺在了榻榻米上。 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了。 李香清说过,自己的生命取决于左眉,只要左眉供出藏宝地点,挖掘到了那四件宝贝,她便成为弃子,从棋盘上“咔嚓” 掉了。 在武汉警校读书时,有一位教官的话她记忆尤其深刻: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都不言放弃,也许变数就在眼前。 现在起码不止一分钟,吃了一顿饱饭,还可美美地睡一觉,“咔嚓” 也得等到明天了。

灯突然亮了,紧接着一阵铁链响,铁门被拉开。

李香清领头走进屋,一反日前的傲横,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第二个人跨进了门,来人个头不高,大额头尖下巴,虽只有一面之交,但足以让江晓彤记住一辈子。

汪节明!

江晓彤一个激灵坐起身。

“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听说江小姐有百步穿杨之功,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 汪节明说话的语气与在铁心桥派驻所里一样,温和友善又不乏居高临下。

江晓彤缓慢地站起来,并拢双手,伸向李香清。

“NO,NO,江小姐误会了。 ” 汪节明转身对李香清吩咐,“江小姐怎能蜗居在惩戒之室? 还不快去打扫一间上好的客房,让江小姐舒展一下筋骨。”

李香清对着江晓彤一笑,唯唯诺诺地去了。

汪节明的出现与李香清态度的改变,说明他们没有找到珍宝,才会辗转到我这儿来寻线索。 左眉逃脱了? 还是遭遇了不测? 江晓彤揣度。

汪节明在江晓彤面前走来晃去,不知是模仿李香清,还是李香清跟他学的,徘徊的姿态一模一样。 他忽然紧挨着江晓彤停住了脚步,不算大的眼睛逼视着江晓彤,说:“明人不打暗语,有一事烦劳江小姐大驾,你与李香清去下关火车站接杨正清,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你懂的。 若有差池,不用说你也明白。”

“我已经发了电文,杨先生不一定会来。” 江晓彤淡然一笑,十分有把握地说。

“是这一份吗?” 汪节明掏出一张电报底稿,不紧不慢地拉直展平,递在江晓彤眼前。

江晓彤一眼认得这正是自己那天写的电报底稿。

“我觉得他一定会来,因为这才是杨正清收到的电文。” 汪节明又掏出一张电报底稿,展示在江晓彤眼前。

第二份电报底稿写着两行字:老太太心脏病复发,危在旦夕,见儿心切,速来南京,切切。 左眉 李香清 江晓彤。

“顺便告诉你,杨正清回了电文,他明天下午到达南京。 所以江小姐今晚可以养足精神,睡个好觉。”

汪节明说完轻轻拍掌,两个日本宪兵闻声走进来,押着江晓彤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南京下关火车站与平日一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列由西而来的特别快车喘着粗气停歇下来,这是每天停靠南京的唯一一班特别快车。 从江津到南京需要几经转车,辛苦劳顿,才能赶上这列特别快车,但比乘船快三天时间​‍‌‍​‍‌‍‌‍​‍​‍‌‍​‍‌‍​‍​‍‌‍​‍‌​‍​‍​‍‌‍​‍​‍​‍‌‍‌‍‌‍‌‍​‍‌‍​‍​​‍​‍​‍​‍​‍​‍​‍‌‍​‍‌‍​‍‌‍‌‍‌‍​。

车厢门打开了,瞬间站台人声鼎沸,扛包的、挑担的、搀老携幼的,蜂拥而出。

不多会儿,站台上恢复了安宁,只剩下头等车厢的接客者,可是,挂在火车头后面的头等车厢却迟迟没有开门。 头等车厢的接客者,大都扮装时尚,男士西装革履,女士穿金挂银,还有位太太怀抱宠物狗,发髻上插着一根羽翎。 他们松散地站在头等车厢前,窃窃私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晓彤穿着粗布衬衣、黑色长裤,像上流人群的家佣。 李香清立于江晓彤身后,她的衣着与江晓彤反差明显,红褂绿裤,十分显眼。 这是杨老太太赏赐给她的节日盛装。 她就是要让杨正清一眼看见她。

江晓彤盘算着,一行人里只有自己和李香清认识杨正清,倘若将李香清杀了,杨正清就安全了。 她觉得自己是可以一掌封喉的,但是这一掌一定得准确无误,周围一定有许多枪口对着自己,没有第二掌的机会。

李香清很警觉,站在江晓彤身后两步间距,江晓彤进她进,江晓彤退她退,江晓彤始终无法靠近她。

汪节明端坐在出口处的右侧,身边的砖柱挡住了他的身体,这个位置既可隐藏自己,又能将站台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本可直接上车抓人,但他觉得杨正清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免得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只要杨正清出现,李香清向前接行李,杨正清必然专心听李香清解说前因后果,他要的是活口,这个时候动手万无一失。

头等车厢的门终于打开了,站台上所有目光投射过去。 一位男士出现在车门前,他身穿白色西服,系着红色领带,戴着墨镜,头顶假发。 他并不急于下车,而是四处张望。 那个插着羽翎的太太认出了他,尖叫着冲上前,将手中的鲜花连同宠物狗一块儿塞进男士的胸膛,接着张开双臂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大约由于身后人的叫嚷,白色西服才挽着太太的胳膊走下扶梯。

第二个走出车门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拔顶老者,他吃力地提着一只藤箱,也四处望了望,一个女佣模样的人快步上前,接过藤箱,搀扶着老者下了车。

第三个出现在车门口的人,头戴灯芯草礼帽,身穿短袖香烟纱中服,肩扛一只深褐色皮箱,皮箱里东西太多,撑得鼓鼓的,大约害怕胀开,中间还绑捆着一根黑绳。 他走完扶梯,换了个肩头,露出整张脸来,瘦高的个头,大大的眼睛。

高局长? 江晓彤看得真切,确实是高局长。 为什么商人打扮? 为什么从江津来到南京? 她确信,高局长也看见了自己,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一样,一划而过。

高局长从江晓彤身边从容地走过去,径直出了车站。

头等车厢的旅客不多,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走了个精光,最后列车员锁上车门也离开了。

“没有来。” 李香清失望地对着汪节明摇了摇头。

“杨正清是个孝子,一定会来的。”

“普通车厢?”

“不会,也许早就进了南京城。” 汪节明说得很平静,心里很悔恨,又一次低估了对手,他早就提防到这一点,如果杨正清会混杂在普通车厢的人群中下车,一定会寻找接车人,一定会看到穿红着绿的李香清,哪怕仅仅多看几眼,他的部下也会不动声色地包抄过去。

“将江晓彤带回去吗?” 李香清问。

“不,放了。” 汪节明冷冷地说。

“放了?” 李香清不解。

“不放饵,哪有鱼?” 汪节明眯起了眼。

李香清连连点头。

(未完待续...)

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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