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符号与结构: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的人类学解读
提 要: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是师父为徒弟安置法坛、“送兵传法”的传渡仪式。通过对凤凰县勾良村巴岱雄吴金龙“过法”仪式的田野考察,可以发现:“过法”仪式主要由以“沟通祖先”为内核的支配性象征符号和以“送兵传法”为目的的工具性象征符号构成;从仪式结构来看,“过法”仪式是一场对“泛祖先”献祭的仪式展演,体现了湘西苗族祖先崇拜的深厚内涵和丰富表征。
蒋欢宜,宗教学博士,铜仁学院武陵民族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中南民族大学兼职硕导。侯有德,吉首大学讲师,吉首大学生态民族学博士生。
主题词:象征符号 仪式结构 苗族巴岱雄 “过法”仪式
“过法”又称“安坛”,是湘西苗族巴岱雄师父为徒弟安置法坛、“送兵传法”的传渡仪式。作为一种特殊的职业群体,湘西苗族巴岱雄的传承方式颇为特殊。学习之初,徒弟要举行隆重的拜师仪式;经过长达几年甚至十余年的学习,达到神辞、手诀、仪轨烂熟于心之后,还要请师父为其举行盛大的“过法”即“安坛”仪式,以正式获得巴岱雄的神圣身份。在湘西苗族人的观念中,法坛是巴岱雄神圣身份的重要象征,巴岱雄只有有了自己的法坛和兵马,成为了掌坛师,才能够独立操持仪式,成为真正的“师傅”。“过法”仪式的核心环节是安置法坛,主要目的和最终结果是徒弟有了自己的新坛,故又称为“安坛”仪式。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由许多具有神圣与世俗意义的象征符号构成,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值得深入研究。有鉴于此,笔者怀揣浅陋,拟对亲历的一场巴岱雄“过法”仪式进行描图,并通过对象征符号与仪式结构的考察,揭示其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核。
一、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描图
(一)仪式缘起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落潮井乡勾良村村民吴金龙跟随千工坪乡桐木村巴岱雄龙金贵
吴金龙于2015年1月拜龙金贵为师,跟着他学“做巴岱”。学习之初,龙金贵教授吴金龙一些基本的神辞、仪轨以及法器使用方法。待到吴金龙基本掌握之后,再带他亲自操持一些仪式。据吴金龙回忆,2015至2018年这三年间,但凡有人请师父去“做巴岱”,师父都会带他一同前往。至“过法”仪式前夕,师徒二人已一起“做巴岱”百余场,吴金龙早已对神辞、仪轨烂熟于胸,能自如地使用法器,熟练地操持仪式。
(二)仪式主持者与参与者
仪式主持者有掌坛师龙金贵和助坛师龙安合
(三)仪式准备
主家准备肥猪、猪仔各一头,席子、棉被各一床,簸箕一个、雄鸡一只、刀头肉一块、纸箱两个以及香米利钱、竹片、彩纸、米酒、香纸、酒杯、粗大木棒、糯米粑粑、礼炮若干。
巴岱雄师父们于6月3日进场,制作如下物品:新法坛一个、绿色纸人两个、无盖的纸箱两个(四周分布糊绿纸、红纸)、“嘎度”一个(用竹篾编织成的一个高30厘米,底圆直径为20厘米,顶面直径为16厘米的圆柱体,周围糊红纸,顶上糊绿纸,沿底部开一个宽8厘米、高10厘米的弧形门,挂两个绿纸人于其中)以及弓箭、先锋旗若干。物品准备完毕,开始布置坛场。仪式中有四个坛场,基本情况如下:
坛场1:设在距吴金龙家300米左右的勾良村老表演场的演出台中央。
坛场2:设在吴金龙家堂屋右侧(面朝屋内)墙脚处。坛场形制如下:“噶度”摆在正中央,后面立先锋旗若干,左、右前方各摆箱子一个,正前方摆一碗刀头肉、香米利是、五杯酒。席子上铺棉被,置于左侧。
坛场3:在堂屋大门左侧设供桌一张,上摆装有少许酒的酒杯五个、红白绿三色剪纸以及三叠纸钱,纸钱上摆内插燃香和红包的香米一盒。供桌前摆凳子三个,供桌旁靠大门一侧摆门板一块、簸箕一个。
坛场4:即吴金龙的新法坛。新坛设在堂屋大门正面靠墙一侧的一个长120厘米,宽50厘米的桌子上。新坛长约80厘米,高约100厘米,宽约12厘米。前空(没有木板),设有门框,门框顶上挂竹制简易弓箭若干,门口装有用竹条、彩纸装饰而成的拱门。后面木板上钉12块间距相同的木板,上覆盖红、黑、紫、绿等颜色的布片。
(四)仪式实录
时间:2018年6月4日, 6:00至16:00
地点:凤凰县落潮井乡勾良村吴金龙家中
整场仪式共分为“冉宗灯”(请祖师)、“姜嘎度”(安置祖先)、“打棒棒猪”祭祖、“ke dou”开新坛、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六个环节。仪式环节名为苗语音译。“冉”是请的意思,“宗灯”是“巴岱雄”这个行业的创始人,“冉宗灯”即请祖师。“姜”是放的意思,“嘎度”是安置老祖先的礼堂,“姜嘎度”即安置祖先。“ke dou”即开新坛。“茂”是喝的意思,请神“茂酒”即请神喝酒。“滚”即鬼,“送滚”即送鬼神。
1.冉宗灯”(请祖师)
“冉宗灯”在坛场1举行,由掌坛师龙金贵主祭,其他巴岱雄辅助。主要参与者有吴金龙、七八个助手以及部分村民。
(1)去坛场
掌坛师龙金贵左手执绺巾和先锋旗,右手握铁剑,走在队伍前头。吴金龙左手拿铜铃,走在掌坛师身后。其他法师身背信筒,左手拿铜铃,右手举先锋旗,紧跟其后,呈“一”字型队列。助手们分别端着簸箕(内放一碗刀头肉、五个酒杯、一叠纸钱以及插燃香和利钱的香米一碗)、扛着礼炮、抱着席子和棉被、举着先锋旗尾随而至。
(2)布置坛场
众人抵达,开始布置坛场。将簸箕摆在里屋正中央,右侧铺席子一床,上铺棉被。将先锋旗插在坛场周围,雄鸡用线穿鼻孔绑在一旁。
(3)请师父
龙金贵蹲在簸箕旁,烧纸钱,挽阴阳和合诀、祖师诀。然后,法师们分两排(龙金贵、吴金龙分别位于一排中、右)站在席子一侧,面朝东方,摇铜铃,念神辞,打筶,作揖,倒酒。如此反复三次。
(4)“冉宗灯”
法师们跪在席子上,摇铜铃(一人在后敲信筒)念神辞,打筶,作揖。如此反复三次,至第四次得顺筶,众人齐磕头三个。助手们在一旁烧纸钱,并将酒倒在燃烧着的纸钱上。法师与围观的众人分享祭品。助手放礼炮。
(5)返回
一名助手端簸箕走在最前面,龙金贵跟随,左手摇铜铃,右手举先锋旗。吴金龙紧跟其后,左手摇铜铃。其余五名法师尾随,前四人左手摇铜铃,右手举先锋旗,最后一人敲信筒。助手们或拿席子、或抱棉被和雄鸡、或举先锋旗走在后面。
(6)“定鸡”
众人返回,至吴金龙庭院门口。龙金贵站在门外,将铁剑放在门前石阶上,抱起雄鸡。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伸直,在嘴前一抹,接着轻按雄鸡头,如此反复三次。接着,将雄鸡顺时针摇晃三圈之后,侧拿铁剑,将雄鸡置于铁剑一刃。又在嘴前一抹,轻按鸡头,如此三次。雄鸡双爪紧紧抓住剑刃,岿然不动。龙金贵一边念诵神辞,一边举着剑从庭院门口走到堂屋内,众人尾随而进。念毕,将雄鸡从铁剑上抛下。
2.“姜嘎度”(安置祖先)
“姜嘎度”即安置祖先,在坛场2举行,由龙金贵主祭,其他巴岱雄辅助。
(1)请师父
龙金贵、吴金龙跪在席子上,摇铜铃;其他法师跪在后排,两人敲信筒,四人摇铜铃。龙金贵念神辞请师父,卜筶三次,得顺筶(代表师父已到),三鞠躬。
(2)驱邪祟
一边念诵神辞,一边朝大门所在方向(他的东南方)挽诀(射箭之意)三次,以驱赶邪祟。接着,众法师摇铜铃,龙金贵一边念诵神辞,一边打筶,得顺筶(代表邪祟已被师父控制),鞠躬一次,助手在旁烧香纸。
(3)请老祖先
龙金贵继续念诵神辞请老祖先,挽诀三次,打筶,得顺筶(代表祖先已到),鞠躬三次,助手烧香纸。众人分享祭酒。
- 3.“打棒棒猪”
“打棒棒猪”在坛场2、坛场3同时举行,以坛场3为主场。主要包括“茂酒”“溜biu”“迈滚”“聂喜”“送巴”“杀鼓喜”等小节,依次由吴求平、龙求江、欧求宁和龙金贵、龙上金和龙安合主祭,其他巴岱雄辅助,吴金龙和助手们全程参与。
(1)“茂酒”(送祖宗酒)
苗族东部方言“茂”是“喝”之意,“茂酒”即喝酒。该环节的目的是请祖宗们喝酒,以求其庇佑家人。
助坛师吴求平坐凳上,左手执铜铃,右手拿竹筶。摇晃铜铃三次,开始念诵神辞,请祖宗。念诵约三分钟,法师将竹筶掷于簸箕内,观筶相(助手拾筶递予法师)。接着继续念诵神辞,掷筶,如此反复六次,得顺筶(代表祖宗已到)。
(2)“溜biu”
该环节是把酒让主家家人及亲戚们喝,以求祖先庇佑。此时,吴金龙的亲家二人坐在“嘎度”前的席子两侧,各执一根桃树枝。吴金龙的弟弟、母舅和妻舅(以下简称三人)并排坐在堂屋门口左侧的供桌前。
助坛师吴求平站在供桌一侧,摇铜铃,念诵神辞。一会,即让三人及亲家二人喝酒,五人端起酒杯,饮尽。助手端着一个下垫毛巾的白瓷酒碗,依次往供桌上和“噶度”前的酒杯里面添一小勺酒。接着,法师继续念诵神辞,五人饮酒一次,助手添酒一次。如此反复一次,共三次。继而,亲家二人起身离开,三人起立,站在一旁。法师继续摇铜铃,念神辞,慢慢走到供桌前。默念神辞,端起酒杯,将酒倒入最中间的杯中。接着,左手拿一块系魂布,念诵神辞,右手执筶,挽收魂诀,助手将纸钱卷成上宽下窄的锥形放在桌上。摇铜铃,念神辞,该环节结束。
(3)“迈滚”(安置鬼)
苗语“迈”有安置之意,“滚”即鬼,此处指家先,“迈滚”即安排家先就坐。
助坛师龙求江坐在供桌前的凳子上,摇铜铃,念诵神辞,打筶三次,得顺筶(代表家先就坐),作揖。助手烧纸钱。
(4)“聂喜”(请齐鬼)
该环节是将“宗灯”、巴岱雄的师父、主家家先都安置好。
助坛师龙求江坐在供桌前的凳子上,摇铜铃,念诵神辞,打筶五次,得顺筶(代表诸鬼就坐),作揖。助手烧纸钱。
(5)“送巴”(交牲)
该环节由欧求宁、龙金贵主祭,吴金龙等辅助。
助手们用麻绳将大肥猪前后两腿绑牢,中间穿一根粗大木棍,抬进屋内,摆放在供桌旁的门板上。将猪仔捆绑后,摆在门板上。
两法师坐在供桌前的凳子上,敲信筒,念神辞,向家先及诸神禀明缘由。(吴金龙坐在一旁。)接着,欧求宁一边念诵神辞,一边左手拿系魂布,反复缠绕;龙金贵则继续敲信筒。然后,法师二人继续敲信筒,念神辞,欧求宁依次挽筐金诀、上承下接诀、赎魂诀、送神诀。继而,二人继续敲信筒,念神辞,助手添酒。最后,欧求宁念诵神辞,再拿系魂布反复缠绕,龙金贵敲信筒。法师念诵完毕,助手们将大小两头猪抬出置于庭院中。两人用锄头拉住捆绑在大猪前后两腿之间的麻绳,向相反方向拉扯,使得猪肚绷直如鼓面,另一人执粗木棒,朝猪的心脏部位重击三次,猪死。再将小猪重击三次打死。欧求宁执两面先锋旗,一边念诵神辞,一边围绕猪身转一圈后,立于堂屋门口,将先锋旗置于猪身上方,上下摆动三次,先锋旗离猪身时近时远。接着,将先锋旗点燃,覆盖在猪身上,直至燃尽。该环节结束。
助手们用火烧猪,用竹片刮去猪毛,用热水清洗后,开膛剖肚,分成四份,保留内脏。雄鸡亦用木棒打死,火烧毛,清洗煮熟。
(6)“杀鼓喜”
该环节是把屋里不好的东西全部清扫掉。龙上金、龙安合二人敲信筒,念诵神辞,驱赶邪祟。接着,龙金贵带领吴金龙,敲信筒,念诵神辞,驱赶邪祟。
4.“ke dou ”开新坛
该环节在坛场4举行。新坛桌子上摆熟肉五碗(上横放筷子一双)、白酒五杯、糯米粑粑五堆(每堆5个)、香一把,纸钱一堆、烧腊器一个(内燃蜂蜡和米糠)。旁边立先锋旗若干。桌前,摆瓦片一块,中燃米糠和蜂蜡,白烟升腾。据龙金贵介绍,坛门中每个辈分比吴金龙高的掌坛师都要给他传一次法,送一批兵马。因此,该环节由龙金贵、龙求阳、欧求宁来操持,其他巴岱雄辅助。
法师们坐在坛前,吴金龙居中,龙金贵、龙求阳居左,欧求宁居右。
(1)龙求阳送兵马
龙求阳半蹲,在瓦片上方挽阴阳合和诀、祖师诀。敲信筒,念诵神辞,接着,念诵神辞,左手拿系魂布,右手执筶,指着系魂布划符后,打筶。继而,念诵神辞,挽兵马诀。接着,欧求宁继续念诵神辞,敲信筒,众法师一齐敲信筒,摇铜铃。
(2)龙金贵授法、送兵马
龙金贵半蹲,在瓦片上方挽阴阳合和诀、祖师诀、藏身诀之后,坐在吴金龙左侧念诵神辞请师父。吴金龙双手并合,放于膝盖,低头闭眼。念毕,龙金贵侧坐,一边念神辞,一边用左手将吴金龙的左手摊开握住,右手依次放在吴金龙左手的手腕、胳膊及心脏位置。如此反复两次后,吴金龙双眼紧闭,似沉睡状,两腿开始上下慢慢抖动。又如此反复两次,吴金龙双腿剧烈抖动,龙金贵右手牵着他的左手,与他同时剧烈抖动。念诵完毕,二人双腿停止抖动,龙金贵问吴金龙:“好了没有?”吴答:“好了!”龙很高兴地说:“你也是师父啦!”接着,龙金贵起身,将五块长18-20厘米,宽8-10厘米的黑色布块分五次挂在新坛的木板上,口里说着诸如“千兵万马坐这位”“富贵双全得先进”“保卫国家能武又能文”“恭喜主人家前年发达,万年兴旺”之类的吉利话。
(3)欧求宁送兵马
吴金龙双眼紧闭,双手自然下垂放在膝盖上。欧求宁坐在吴金龙右边,摇铜铃,念诵神辞,打筶三次,得顺筶。龙求阳起身,默念神辞,倒一点酒,助手在一旁烧纸钱。接着,左手拿系魂布,右手执筶,将系魂布沿右手手掌缠绕。最后,摇铜铃,念神辞。
(4)岳母对吴金龙讲吉利话。
岳母龙氏对吴金龙说:“你做巴岱是做好事、做善事,以后你就是好巴岱!”
5.请神“茂酒”
在堂屋大门左侧供桌上摆熟肉五大碗、酒五杯,彩纸、纸钱、香米利是等如前。桌下摆一个簸箕,里面放煮熟的大小猪臀各一只以及猪心肝脾肺肾、猪血若干。大猪臀从表面切成五等份,用粗竹棍穿插而过,竹棍顶部各挂一块猪肝。桌前摆瓦片,中燃米糠和蜂蜡。吴金龙的弟弟、母舅、妻舅复坐如前。
“嘎度”两侧纸箱内各摆熟猪肉一碗,“噶度”前摆大小猪臀各一只(生的)。吴金龙的亲家复坐如前。
(1)请“宗灯”和家先“茂酒”
龙金贵站在供桌右侧,摇铜铃,念诵神辞,复而将竹筶掷于簸箕里,如此反复十多次,终得顺筶(代表神灵已到)。接着,吴求平摇铜铃,念诵神辞,复而将竹筶掷于簸箕里,如此反复六次,得顺筶(代表神灵已经喝酒吃肉了)。继而,欧求宁摇铜铃,念诵神辞,对着红纸上的名单(吴金龙的家人,包括主家吴金龙、妻子麻冬莲、女儿吴婷、儿子吴旭峰),一一祈求神灵保佑,并卜筶测吉凶,均得顺筶(表示神灵会庇佑)后,才作罢。最后,三人及亲家二人喝酒、吃祭肉。三人将供桌上的五碗肉和桌下簸箕中的肉及内脏全部用背篓背走,亲家二人亦将“嘎度”前的猪臀背走,就此离开主家。
(2)安置兵马
龙金贵站在供桌右侧,摇铜铃,念诵神辞,将竹筶掷于簸箕里,如此三次,得顺筶(代表神灵已到)。接着,用竹棍串一块肉,端一碗酒,打筶,得顺筶。继而,用食指对着门口、堂屋各弹酒三次。最后,左肩挂铜铃,端酒和肉,走到厨房摆放猪肉的地方以及灶台处,各弹酒三次。
又回到堂屋供桌前,摇铜铃,念神辞,打筶。接着,将铜铃挂于左肩,左手拿系魂布,右手执筶。挽诀后,将系魂布缠绕在右手掌心。继而,用系魂布将筶包好,放在桌上,左手摇铜铃,打筶三次,得顺筶(诸神满意),仪式结束。
6.“送滚”(送鬼神)
(1)去坛场
一名助手端着簸箕(内放五块熟猪肉,一盆熟鸡肉,燃香三根,纸钱十叠,酒杯五个、白酒一瓶),一名助手抱着“嘎度”、纸箱及先锋旗前往表演场地。众法师紧随其后。
(2)“送滚”
将簸箕摆放在中央,旁摆酒五杯。龙金贵面朝东方,摇铜铃,念神辞,打筶十余次,依次送“宗灯”和家先,均得顺筶(代表鬼神已经送走)后,挽送神诀。龙金贵继续摇铜铃,念神辞,助手们在一旁将“嘎度”、纸箱及先锋旗与纸钱一同焚烧。最后,龙金贵一边念神辞,一边将酒浇在火上,众人分享祭品。至此,仪式结束。
二、“过法”仪式的象征符号分析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类型,仪式由一系列符号或符号系统构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 特纳(Victor Turner)对仪式象征符号和意义提出了独特见解,奠定了人类学研究仪式象征问题的理论基础。特纳在《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中指出:象征符号包括“仪式语境中的物质、行为、关系、事件、体势和空间单位”
仪式中的象征符号承载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和仪式内涵。支配性象征符号在仪式中具有“深层的”“主要的”含义,工具性象征符号体现着仪式的目的,对上述“过法”仪式中象征符号,尤其是支配性象征符号和工具性象征符号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把握仪式内涵及其文化内核。
(一)“沟通祖先”的支配性象征符号
“过法”仪式是巴岱雄师父将“做巴岱”的技艺传授给徒弟的仪式。在湘西苗族人的观念中,巴岱雄能够借助祖师、祖先等神圣群体的力量与鬼神沟通,而“过法”即巴岱雄师父教授徒弟这一本领的仪式,因此,整场仪式贯穿着对“宗灯”、师父、家先等鬼神的献祭。在仪式现场,访谈期间,掌坛师龙金贵一再强调能否“过法”成功,关键在于祖先(鬼神)“高不高兴”。
巴岱雄。在湘西苗族人的观念中,巴岱雄是沟通鬼神(尤其是祖先),具有祛灾纳吉、驱邪治病能力的神职人员。因此,在湘西苗族传统文化中,作为人与神之间的中介,巴岱雄始终是一个关键性的符号,象征神灵的旨意,甚至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象征着神灵本身。在“过法”仪式中,巴岱雄群体具有双重身份:从世俗辈分上来说,他们分别是吴金龙的师父、师叔伯、师兄弟;同时,在仪式中他们又分别扮演着主祭司、助祭司,承担着沟通鬼神的神圣职责。当然,作为一个支配性的象征符号,巴岱雄团体本身主要象征着鬼神及其旨意,前者只是吴金龙与巴岱雄团体之间的世俗关系,并不影响仪式中的神圣关系。
法器。仪式中巴岱雄使用的法器有信筒、铜铃、竹筶、蜂蜡和米糠、香纸等。信筒,苗语称为“禾信”(ghaob xenb),敲击时所发出的“咚咚”声是呼唤祖师,招神赶鬼的信号。铜铃,苗语称为“其没”(nkid mel),摇晃时所发出的“叮叮”声是请祖师出驾的信号。铃柄上铸有一头像,苗语叫“棍空棍德”,即宗师祖师之意,相传是蚩尤头像,具有招神和驱鬼除魔的功能。
神辞和手诀。仪式中,有请师父神辞、请“宗灯”神辞、请家先神辞,均为古苗语,系巴岱雄与鬼神沟通的语言,晦涩难懂。仪式中,巴岱雄们使用了阴阳和合决、祖师诀、藏身诀等法诀,系巴岱雄与鬼神交流的手势。
“噶度”。“嘎度”是一个用竹篾编织成的一个高30厘米,底圆直径为20厘米,顶面直径为16厘米的周围糊以红纸,顶上糊以绿纸,底部开有一个宽8厘米、高10厘米弧形门的圆柱体,象征着安置祖先之所。“噶度”里面的竹棍上挂者两个绿纸人,象征着苗族的男女始祖。“噶度”两侧摆着的一红一绿的纸糊盒子,象征着放供品供奉祖先的台子。
先锋旗。先锋旗,苗语叫“求纳嗝捡”,一般在请神送鬼的时候用,象征着古代官员出巡时候的大伞盖。据吴金龙介绍,巴岱雄去世后,会成为阎王手底下的阴官。仪式过程中,请祖师、请师父,就相当于请阴官出巡,要准备相应的仪仗。
坛场。仪式中有四个坛场:坛场1是迎请和恭送巴岱雄祖师“宗灯”的地方,象征着巴岱雄的法脉源头。据吴金龙介绍,坛场1所在的老表演场处,以前是一个河滩,请“宗灯”必须到河滩请,故选择此地。
祭品。仪式中的祭品有大小猪各一头、雄鸡一头、糯米粑粑、刀头肉、米酒等。猪是苗族“打棒棒猪”的主要祭品,是献给鬼神的礼物。仪式中,雄鸡既是驱逐邪祟的工具,也是献祭给鬼神的礼物。糯米粑粑、刀头肉、米酒等均是献祭给鬼神的礼物,通过满足鬼神的口腹之欲来献媚,以获得鬼神的庇佑。
祭品的处理方式。仪式中,一大一小两头猪和一只雄鸡均用木棒打死,然后用火烧毛。这一处理方式,系古代苗族先民狩猎与处理猎物的遗风,象征着传统的向祖先献祭行为。
(二)“送兵传法”的工具性象征符号
“过法”仪式的主要目的是作为师父的龙金贵将法力和兵马传给徒弟吴金龙。仪式中,以该目的为内核所展现出来的象征符号有新坛、系魂布、吴金龙“登车”现象、龙求阳和欧求宁送兵马时念诵的神辞、龙金贵传法、挂系魂布时念诵的神辞及说的吉祥话、吴金龙岳母说的吉祥话、龙金贵安置兵马时的动作和神辞等。
新坛。法坛是巴岱雄安置兵马的地方。仪式中,吴金龙的新坛象征着师父送他的“十万天兵,三千猛将”的安置之所,同时,也象征着吴金龙拥有了指挥兵马,为人“做巴岱”的能力。新坛构建以后,“通过一系列的仪式性‘点化’”, “就变成了一个神圣的可见的空间”
系魂布。系魂布是巴岱雄捆绑恶鬼、招魂收魄的法器。仪式中,龙金贵将五块系魂布挂上法坛,象征着授予吴金龙捆绑恶鬼、招魂收魄的能力。
吴金龙的迷征现象。仪式中,吴金龙陷入迷征状态,双腿不自觉地上下抖动,象征着他具备了沟通鬼神的能力。
巴岱雄神辞及吉祥话。仪式中,龙金贵、龙求阳、欧求宁赠予吴金龙兵马时所念诵的神辞以及龙金贵所说的吉祥话,象征着巴岱雄祖师和师父们接纳了吴金龙作为坛门成员的身份,并赐予吴金龙法力。
吴金龙岳母说的吉祥话。吴金龙岳母所说的吉祥话,代表着亲朋好友对吴金龙“做巴岱”的态度。
龙金贵安置兵马时的动作和神辞。龙金贵安置兵马时,用食指沾白酒分别向堂屋两处及厨房、灶台弹三次,象征着吴金龙的兵马随着白酒所弹方向落座,自此长居吴金龙家。
仪式中,巴岱师父带领徒弟操持一系列的仪轨,以强化和巩固徒弟的技艺,毕竟,“过法”仪式之后,师徒间授受技艺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仪式中,巴岱雄师父请祖师、师父以及徒弟的家先莅临坛场,借“鬼神亲临”之名,赋予徒弟以神圣身份,从而确立徒弟“做巴岱”的资格,也使生活在“巫文化圈”中的苗族人相信徒弟已经有了沟通鬼神的能力,进而请他操持仪式。仪式中,巴岱雄师父为徒弟安置法坛,赠送法器,意味着徒弟有了自己的兵马和技艺,从此不再依附于师父,也不再需要借助师父法坛的兵马和法器。仪式上,巴岱雄要通过“登车”以显示自己能过达到沟通鬼神的“迷征”状态。
三、“过法”仪式结构解析
仪式历来是人类学家广泛关注和热衷研究的主题之一。在仪式结构分析方面,阿诺而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的“过渡礼仪”理论和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在此基础上提出的“阈限”理论在人类学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进行仪式研究时不得不参考、借鉴和反思的重要理论。范氏在《过渡礼仪》一书中系统阐释了“过渡礼仪模式”。他“关注的不是特定礼仪,而是礼仪于仪式整体中之根本意义与相关位置,即礼仪之过程”,他用“过渡礼仪”来解释个体或社会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的过程,并将“过渡礼仪”细分为三个阶段:分离、阈限、聚合。分离阶段即仪式主体与其以往所处的社会结构中的固定位置相分离的阶段;阈限阶段即仪式主体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状态的阶段;聚合阶段即仪式结束后仪式主体回归稳定状态并接受了仪式赋予的权利与义务的阶段。
凤凰县落潮井乡勾良村吴金龙的“过法”仪式既是吴金龙由弟子转变为师父的出师仪式,也是他由农民(世俗身份)转变为宗教师(神圣身份)的过渡仪式。“过法”仪式由“冉宗灯”(请祖师)、“姜嘎度”(安置祖先)、“打棒棒猪”、“ke dou ”(开新坛)、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六个环节构成。每个环节又可分为若干小节。从仪式结构来看,“过法”仪式具有明显的分离、阈限、聚合阶段,而且,呈现出阶段性和多层级性。具体而言:
第一,从整场仪式来看,仪式可分为仪式前、仪式中、仪式后三个阶段。仪式前的准备阶段可视为将日常的与仪式的、世俗的与神圣的逐渐区分开来的分离阶段;仪式中的进行阶段可视为完全脱离了世俗、无结构的阈限阶段;仪式后的阶段可视为恢复了社会结构的聚合阶段。
表 1“过法”仪式结构分析表(一)
层级一:仪式全程 | |||
仪式阶段 | 分离阶段 | 阈限阶段 | 聚合阶段 |
仪式过程 | 准备 | 进行 | 结束 |
吴金龙身份 | 弟子、农民 | 助坛师 | 师父、农民 |
参与者身份 | 世俗身份 | 神圣身份 | 世俗身份 |
阈限阶段 | 阈限前 | 阈限 | 阈限后 |
第二,“过法”仪式是掌坛师龙金贵及其助坛团队通过请祖师、鬼神以及吴金龙家先莅临坛场,赐予吴金龙兵马和法力,使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巴岱雄”的象征仪式。仪式中,祖师是否降临坛场,鬼神是否庇佑主家,是吴金龙能否获得法力即“过法”成功的关键。因此,从“沟通祖先”这一层面来说,仪式中“冉宗灯”(请祖师)环节的“请师父”部分应作为“过法”仪式的开端。那么,从法师们进场准备到“冉宗灯”(请祖师)环节的“布置坛场”部分,可以视为从普通的农民这一世俗身份到“沟通鬼神”的宗教师这一神圣身份的分离阶段;从“冉宗灯”(请祖师)环节的“请师父”部分到“送滚”(送鬼神)环节的“送滚”部分,可以视为阈限阶段;仪式结束,收场、离开,可以视为脱离神圣的宗教师身份,恢复世俗的农民身份的聚合阶段。
表 2“过法”仪式结构分析表(二)
层级二:坛场全程 | ||||
仪式阶段 | 分离阶段 | 阈限阶段 | 聚合阶段 | |
仪 式 过 程 | 坛场1 | 进场准备、布置坛场、 “冉宗灯”(去坛场、布置坛场) | “冉宗灯”(请师父、请祖师、返回、“定鸡”压煞)、“姜嘎度”(安置祖先)、“打棒棒猪”、“ke dou ”(开新坛)、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 | 收场、离开 |
坛场2、3、4 | 进场准备、布置坛场、“冉宗灯” | “姜嘎度”、“打棒棒猪”、“ke dou ”(开新坛)、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 | 收场、离开 | |
主持者身份 | 师父、农民 | 掌坛师、助坛师 | 师父、农民 | |
主持者行为 | 准备请师父和鬼神 | 请师父和鬼神、向师父和鬼神献祭、向弟子传授兵马和法力、送师父和鬼神 | 收拾法,器回家奏禀师父 | |
阈限阶段 | 阈限前 | 阈限 | 阈限后 |
值得注意的是,“过法”仪式中有四个坛场。坛场一与坛场二、三、四的神圣性的获得有先后之分,即巴岱雄的祖师和鬼神降临的时间是有所差异的。在“冉宗灯”环节的“请师父”部分,通过一系列的神辞和献祭行为,象征着巴岱雄的祖师和鬼神已降临坛场一,坛场一获得了神圣性。坛场二、三、四则在“姜嘎度”(安置祖先)环节中,即祖师、鬼神、家先各归其位之后才获得了神圣性。
第三,以“送兵传法”为核心来看,吴金龙虽全程参与了仪式的六个环节,但在“ke dou”(开新坛)环节之前,吴金龙只能以徒弟的身份跟随师父们操持“冉宗灯”(请祖师)、“姜嘎度”(安置祖先)等仪式环节。换言之,在“ke dou”(开新坛)环节之前,吴金龙的行为只是弟子跟随师父学习技艺的世俗关系,并不具有神圣性。在“ke dou”(开新坛)环节之后,吴金龙得到了“兵马”和“法力”,成为了掌坛师,获得了神圣的宗教师的身份,故而,此后操持的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环节具有了神圣性。若从这一层面来说,“冉宗灯”(请祖师)、“姜嘎度”(安置祖先)、“打棒棒猪”环节是“过法”前的分离阶段,“ke dou ”(开新坛)是“过法”的域限阶段,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是“过法”后的聚合阶段。
表3“过法”仪式结构分析表(三)
层级三:“过法”进程 | |||
仪式阶段 | 分离阶段 | 阈限阶段 | 聚合阶段 |
仪式过程 | “冉宗灯”(请祖师)、“姜嘎度”(安置祖先)、“打棒棒猪” | “ke dou ”(开新坛) | 请神“茂酒”、“送滚”(送鬼神) |
吴金龙身份 | 助坛师、弟子 | 界于助坛师与掌坛师、弟子与师父之间 | 掌坛师、师父 |
阈限阶段 | 阈限前 | 阈限 | 阈限后 |
无论是以仪式全程、坛场全程还是“过法”进程为标准来看仪式结构,仪式中对祖师、师父及家先的祈请和献祭始终在仪式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祖先崇拜一般可以分为始祖崇拜、远祖崇拜和家祖崇拜,“这种划分主要是基于早期先民所祭祀神灵的产生时序及其表征意义”
结语
从象征符号和仪式结构来看,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始终围绕着“沟通祖先”和“送兵传法”这两个核心内容来展开,足见湘西苗族巴岱雄“过法”仪式的祖先崇拜意蕴。长期生活在“巫文化圈”中的湘西苗族人认为,巴岱雄借助“泛祖先”的力量来沟通鬼神,故“沟通祖先”是巴岱雄获得沟通鬼神力量的神圣来源;巴岱雄有没有法坛、有多少兵马是判断其法力高低、本领强弱的重要依据,故“送兵传法”是巴岱雄神圣身份的重要倚仗。“过法”仪式前部分主要是巴岱雄师父带领徒弟一一操练“沟通祖先”的系列法事,仪式后部分主要是师父对徒弟“送兵传法”。通过这两场环环相扣的仪式展演,不仅“过法者”的巴岱雄身份获得了世俗世界的认可,而且所有仪式参与者关于祖先的历史记忆与深厚情感也得到了强化。祖先崇拜是湘西苗族传统宗教文化的重要内核,其文化表征丰富多样,巴岱雄“过法”仪式只是其中之一,其他文化表征及其样态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本文系铜仁学院博士基金启动项目“花瑶社会历史与文化研究”(trxyDH1917);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 “武陵少数民族地区宗教传统及多元信仰研究”(17BZJ047)阶段性成果。
.吴金龙(1970-),男,苗族,小学文化,凤凰县落潮井乡勾良村村民。2015年之前,在广州打工。2015年,家中诸事不顺,便找了几个算命先生看八字,算命先生都说他是木命,占了天罗地网,是要做官的。奈何吴金龙文化水平较低,与官位无缘,便想着“做巴岱”(湘西苗族人认为,巴岱是管鬼的阴官)。于是,就拜了龙金贵为师,跟着他学“做巴岱”。在“过法”仪式中,吴金龙既是主家,也是整场仪式的主角。仪式过程中,需跟随巴岱雄们一起操持各项仪式,配合各个环节。
原文发表于《宗教学研究》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