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巴扎-《西域的巴扎文化透视》
巴扎，维吾尔语，集市之谓。据波斯史料记载，栗特人（中亚古代民族）五岁学算术，七岁学手艺，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生意人。在唐代，从地中海到长安，巴扎几乎被栗特人垄断。故此，栗特人有“东方的腓尼基人”之称。
疏勒人得利于栗特人的熏染，商气自然浓重。绵延七千多公里的古丝绸之路的兴起，象一剂催化剂，把地处丝路要冲的喀什变成著名的“国际商埠”，成了东西方货物交汇最佳的中转枢纽。它东接玉门、敦煌，西达月氏、大宛（今吉尔吉斯坦共和国），北连乌孙（伊犁河谷）、康居（今哈萨克斯坦），南通罗宾（今克什米尔）、印度。喀什占尽地理优势，它西倚葱岭东向沙漠。西去的商队，饱尝戈壁风沙之苦后，将在喀什喘息休整，做好攀越冰达坂的准备；东往的商贾，从雪岭上下来，在此稍定惊魂，便筹计穿越千里戈壁之行。堆积如山的货物在此倒手，喀什人饱览了商品大买卖的盛景。耳濡目染，金钱诱惑，眼花缭乱，怎能不商心萌动，跃跃欲试？
而栗特商人、波斯商人、东罗马商人，成了维吾尔人经商的“传教士”。别小看了这些腰粗膀大满脸胡须的“胡商”，他们除囊中丰盈外，还善言巧辨。他们深深的眼窝里，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透示着商人的聪颖和机智。他们将中国的瓷器、茶叶、丝绸等货物运到西方，令西方人叹为观止，赞声不绝。西方贵族视中国的“赛尼斯”（丝绸）为荣耀时髦之物，“胡商”利用这虚荣的心理，大发其财。一匹丝绢一旦转运到罗马市场，剪成零头高价出售。算下来，一两丝绸值一两黄金，一匹就值几公斤黄金，这又是何等巨利的买卖！
“胡商”的高超技艺，维吾尔人瞧在眼里，热在心头。于是，喀什人的劳作观念开始嬗变。地处荒凉大漠的西部人，自古以放牧为生。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艰难的生存条件，使他们从小铸就了铁骨般的躯体和意志。丝绸之路的开拓，犹如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道，给这些弧陋寡闻，清贫如洗的土著牧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好运气。
维吾尔族的这一历史变化，改变了原来单一的畜牧经济，转而从事农业和工商活动。很快，他们成了漫漫丝路上最活跃的商人。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由牛、马、驼、驴驮运的木制大轱辘车队。他们不仅按时向中原朝廷进贡，而且载着一批一批货物，向北宋的汴京和辽朝的上京走去，朝中亚细亚走去。他们用一句伊斯兰通用的“萨拉姆空”（祝福语），博得欢心和信赖，畅通无阻。
古代维吾尔人在向东和向西的贸易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从此，经商人数骤增，经商技艺日臻娴熟，外部世界不得不对他们刮目相看了。后来，当洋洋得意的阿拉伯人自以为拥有无法超越的生意精时，才发现中国新疆的维吾尔人和他们齐头并进，且有超越之势。
这就是从古代走进现代的维吾尔人。
新疆的巴扎不是与生俱来的，它几乎是民间百姓的即兴之作。仿如画师的第一笔，作家文章的起头，有了开始便有了下文。维吾尔人生性豪爽，豁达开朗，常常扎堆凑热闹。哪里人多，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巴扎。古漠之地原本无巴扎，起初只是一两人、三五人在那里摆摊设点。有了摊铺（实则有的只是铺一些旧纸而已）就有了好巴扎者趋之若鹜。天长日久，摊铺越集越多，排列成行，有了气势，形同市场。人们流连于此，或购物，或聊天，或品尝。新疆南部那布满城乡的几百个巴扎，大多都是这么形成的。
维吾尔人凑堆，却不乱分寸。约定俗成，自然而然地按行业门类去凑。卖士陶的不会往衣料摊子边凑，卖风味小吃的也不会在小百货摊边套近乎。喀什有名的库拉克巴扎（玉米市场），塔西巴扎（石料市场），吐麻克巴扎（帽子市场），也里米西巴扎（瓜果市场）等，便都是凑起而成名的，有的已运转了二三百年，成了传世之作，今天仍是十分的兴隆。
名闻遐迩的喀什中西亚国际贸易市场，十几年前还是一块盐碱不毛之地。那一年，由附近乡村的几户农民凑在一起，出售土盐巴，干柴草等商品。后来，便有许多农民赶着毛驴亦步亦趋，也在此处安营扎褰。改革开放以后，经营者成几何级数猛增。不到一年工夫，便形成了有1000多人经营的热闹非凡的“东门大巴扎”。
今天，当我们赞美巴扎时，绝不会忘记它的生身之母─当地的维吾尔人。
维吾尔人的巴扎意识在古代与现代的交替互补中，在聪颖与愚昧的较量中，牢牢地扎下了根基。 巴扎，象是一座淘不尽的金山。古代尚且不论，今天，喀什市有29万人口，经商者已高达两万余人。真是三人行，必有一商。这些
维吾尔人的巴扎意识在古代与现代的交替互补中，在聪颖与愚昧的较量中，牢牢地扎下了根基。
巴扎，象是一座淘不尽的金山。古代尚且不论，今天，喀什市有29万人口，经商者已高达两万余人。真是“三人行，必有一商”。这些经商者携家带口，不仅养活了自己，而且养活了家人。按每户五六人计算，他们供养了全市一半人口。这么多人靠巴扎维持生计，巴扎却未被涌耒的“淘金”大军淹没、挖空，而是越发繁荣昌盛。巴扎就象“天方夜谭”中的魔毯，“阿里巴巴金库”，维吾尔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于是形成了没钱花了去巴扎，没衣穿了去巴扎，心绪烦闷去巴扎，每逢喜事去巴扎。巴扎成了一种寄托，是排忧解愁的好去处，是难以名状的一块精神之地。维吾尔人的这种意识既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非爹妈口授，而是亲身感受的结果。婴儿出生没几天，只要产妇能下床走路，非要去巴扎不可。至于一两岁或几岁的小巴郎被大人抱到巴扎，更是寻常之事。婴儿、孩童从小置身巴扎，领略五光十色的盛景，等到十五六岁，自然成了巴扎通。他可以给你倒出一篓子一篓子巴扎的酸甜苦辣和由此演绎出的形形色色的世事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喀什的维吾尔人个个是巴扎迷、巴扎精。对他们来说，不逛巴扎不算维吾尔人，不懂巴扎不算维吾尔人。
一位叫阿不都的老人患了半身不遂症，在医院治疗才三天，便嚷着要去巴扎。儿女们劝说无效，征得医生同意，老人躺在毛驴车上，被拉去东门巴扎转悠了一圈。老人卧在车板上，病体难撑，但当他进入巴扎时，眼睛忽地明亮起来，脸颊泛起了红晕，人精神了许多。他捋着胡子说道：“我的病快好了”！神奇的是，从此，老人的病情真的减轻了许多。
在喀什有这样一种说法叫做：不会做买卖的人是没出息的人。不会做买卖的人是不受尊敬的人。艾买江一家九口人，除了妻子操持家务外，其余八人全部经商。当时正是1982年，大儿子吐洪高中毕业，一家国营企业吸收他开车，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饭碗，可父子俩主意已定：开什么车，做生意去！二儿子阿迪力卖小百货，大女儿帕夏摆了个服装摊。于是，全家进入了“商界”，收入相当可观。这从他们改造住房的宏伟工程中略见一斑：土坯平房拆除，盖起了三层楼，彩电、冰箱、空调、地毯、现代家具，一应俱全。艾买江仰望着属于自己的豪华“宫殿”，不无得意地感叹道：“还是今天好啊”！
71岁的哈斯木是个首饰匠。岁月不饶人，如今他眼花耳背，腰疼手颤，做不出好活计了。他退了下来。一家八口人，大儿子在大学任教，大儿媳当干部，二儿子在一家公司当采购，二儿媳是会计，全家不愁吃喝，花钱随便，好叫左邻右舍眼红。老人本应安度晚年，进茶馆，逛巴扎，吃香喝辣抖威风，可他整日里闷闷不乐，象丢了魂儿似的。一天，大儿子问道：
“达当（爹），你身体不舒服？”
“不，我心里难受，不做生意没脸面啊！”
“咱家不缺钱，你就好好享福吧！”
“不！我要做买卖！我要做人！”
把做生意和做人等同，这是何等稀奇的理论！可维吾尔人就这么想，这么做，这么看。
哈斯木的小摊上只有样式单一的帽子和花色，本钱不大，生意冷清，一月挣不来百十元钱，但他乐意：
“我做生意了，我做人了！”
把经商和利润分离，这又是何等有趣的生意人！
维吾尔人还常念叨着“只要去巴扎”的口头禅，令他们十分惬意和充实。这句极平常的话，不仅是精神支柱，且是物质保障。只要去巴扎，就能挣几个钱；只要去巴扎，心底就踏实；只要去巴扎，一切都不愁……喀什市多来特巴格乡四村农民库尔班依明，家有七口人，辛苦一年，口粮只够吃三个月。荒年饥月，东凑西借，再不就乞讨度日。
妻子帕提曼病恹恹地躺在凉炕上，五个巴郎无精打彩地坐在炕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家里已经断炊两天了。这是七十年代末的事情。
黄皮饥瘦的库尔班双手支撑着耷拉下来的脑袋，苦思冥想着活身之法。忽然，他眼睛盯着一只瘦母鸡，这是一家的宝物呀！从那有气无力的“咯咯”声中，反映着一个农家的气息，昭示着残存的活力。库尔班猛地站起，将那“宝物”抓在手，出了门，到了巴扎，将鸡换了五角钱和两个馕。他将馕分成10小块，给家人每人一块，算是先救命。将5角钱揣在怀里又去了巴扎。
库尔班用5角钱做生意的笑话不胫而走。乡亲们说他“穷傻了”。
谁也想不到，5角钱竟然救活了一家人，后来把他们领向那个“小天堂”。这不是天方夜谭。
他用5角钱买了五小把绣花彩线，彩线以七角五分卖出，又买了十小把，再卖掉，手头成了一元钱，半天工夫，5角钱翻了一番，接着又买了二十副鞋带，卖后成了1.5元，又用这钱买了包塑料衣扣（那时很时髦）卖掉，成了2.2元……他那5角钱倒来倒去，不到两个月， 已是拥有100多元了。
他又打入城区大巴扎，花三天时间捞信息。 喀什妇女喜欢戴上海织的大方格头巾，一元二角一条，便宜好销。他去一家大商店买了100条，走街串巷，吆喝上门：大姐，真正的上海货，戴上它，年轻10岁！小妹，商店没这货，
他又打入城区大巴扎，花三天时间“捞信息”。
喀什妇女喜欢戴上海织的大方格头巾，一元二角一条，便宜好销。他去一家大商店买了100条，走街串巷，吆喝上门：“大姐，真正的上海货，戴上它，年轻10岁！”“小妹，商店没这货，莫失良机呀！”
羞于出门的小巷妇女终于禁不住库尔班伶俐口齿的诱惑，你一条她一条地抢购起来。不消两天，100条净赚80多元！这对做“牙缝”生意的库尔班来讲，算是巨额买卖。
乡村农民在巴扎中得以生存。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在“香港巴扎”见到了这位“经商元老”，他老态龙钟，白发苍苍，言语还很清晰。
“库尔班大爷，生意可好？”
“好，好。”他笑咪咪地打量着我。
“你现在老本有这个数吧？”我伸出一个食指。
“一万？你的眼睛（力）嘛不好，伸出两个巴掌来！哈哈哈……”
我左启发右开导，总想探知他发家致富的秘密。他却脱口说出一句：“再笨的人，只要去巴扎，也能抱到金娃娃！”
这些人中，自始至终专做一项生意的人很少。他们脑子灵光，啥好卖，卖啥，啥能赚钱，就去赚，不讲行当，一月一变的有之，甚至几天一变的也有之。
艾力洪，71岁，喀什市吾斯唐布依人。也许是常年奔波的缘故，这老汉身体壮实，面色红润，能跑能颠，能叫能喊，象个小伙子。八十年代初，他用小本起家，卖煮熟的红皮鸡蛋，一天可挣四五元。他选蛋严格，煮蛋有方，味道香醇，色气清爽，成了远近闻名的塔汗其（鸡蛋匠）。
这日子好了几年，其煮蛋窍门被一些人挖去，生意渐渐地清淡了。此时，健美裤热传到了西域古城。这个貌不惊人的女性宠物，被艾力洪盯住不放。他当即从内地人手中批发了30条试销，效果极佳，每条加价5元，仍很抢手。于是在巴扎，人们几乎天天可以看见一位头戴花帽，穿着传统袷袢的维吾尔老人，将几条裤子搭在肩头叫卖：
“世界美女裤，要多美有多美！”
“穿着舒服，看着也舒服！”
他的举止曾被一些人称之为“轻浮”，不时遭到冷嘲热讽：
“大哥，你越活越年轻了呀！”
“老弟，别让钱把脸皮丢尽呀！”
艾力洪不软不硬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老百姓爱啥我卖啥，难道犯了你家的法？”
据老人透露，半年光景，他专卖健美裤一项就赚4000多元，被同伴们钦羡不已。
当人们觉醒，都涌去卖健美裤时，销势已下跌，艾力洪立即改行，蹲在街头卖起了无花果。这无花果乃喀什名产，果实大，肉汁厚，极甜醇，营养价值高，男女老少皆爱吃，中外游客必先尝。为了赶早市，他天不亮就坐出租车去十几公里外的乡间收购，运回市区出售。他总把眼光盯在中外游客身上。他坦率地说：这些人不摸底，能卖好价钱。
于是，同样的无花果，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他总卖出比别人高三四成的价格。
艾力洪在商品经济的大洋中自由扬帆，不停地挣时髦钱。
寒冬来临，他又推车去卖烤红薯了……
这就是九十年代喀什巴扎的缩影。
如今，经过十几个冬夏的演绎，经过工商部门的悉心扶持，喀什巴扎已今非昔比。旧时的面貌已荡然无存，而代之以现代气派的大型集贸市场。
巴扎进步了，衍生着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那动人心魂的故事里总流溢着改革开放的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