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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仕忠|阳春大地方

吾乡旧有俚谣,道是:“阳春大地方,三只飞机甩勿光。”

阳春在吾村北边,隔溪相望,民国时屋舍俨然,兴盛繁华。因遭三架日军飞机轰炸,它那极具江南民居特色的四进主宅惨遭焚毁,只留下周遭屋室与祠堂,残存于今。这首俚谣,既有对阳春这“大地方”的艳羡,也有对三架飞机掷炸弹这件恨事的叹息,还透露着一种永不屈服的精神:纵然日军派出三架飞机,也不能将其全部焚毁。

阳春是我祖母的娘家,郭姓几百户,聚族而居,唯有几户佃农属他姓,依附主家而生存。郭氏最初的三位太公,从清初开始,建造了三座东南向的七间两弄的屋舍,相连成排,后来其中两座又连建了三排,构成“四斢”(四进)巨宅,前后贯通,遂有“比屋千间”之说。内里总共有两千余根屋柱,皆粗壮圆润,其中外露者九百九十九根,唯最后一根系石柱,相传为避僭越之嫌。

所用砖瓦皆为青砖黑瓦,乃就地取泥烧制,以至在村子西侧、南侧挖了两口六亩和十亩大小的池塘,后来人称“六亩塘”“十亩塘”,成为村子的鱼塘,也是洗濯和防火用的水源。

主屋每斢,自成台门(院落),中间为石板铺成的天井。楼上每个房间的后檐,有走道相连。楼与楼之间则有“走马楼”相接。

每进院落之间有石板铺设的道路,族人称“马路”,共有前、中、后三条马路。屋与屋之间,尚有较小的石板通道,称“弄堂”。纵是阴雨连绵,各室之间,虽穿布鞋来往,亦得不湿鞋底。

巷道所铺青石板,长八尺宽三尺,相传运自绍兴某处,先从水路运至八角亭,然后抬舆而至。所费工夫,略可想见。

两座四进主宅之前,又各建有一座台门。台门外墙均用石条拼接而成,刻有花纹、飞禽、走兽等。

台门内之“大厅”,最为壮观,为三间一统,厅中柱子需二人合抱,横梁亦然。柱下石墩呈大鼓状,门槛则为一尺五寸见方的石条。屋顶椽子皆为粗二十公分的条木。前后门窗系重木镂空,雕有花卉或八仙等吉祥图案。内里照壁均用水磨砖铺设,构成几何图形。大厅梁上吊挂着铜钩,供年节时张灯结彩之用。故凡遇喜事,室内灯火通明,氤氲之气,袅袅萦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令人叹为观止。

据族人传说,在建造左侧大厅时,一条过海梁忽然开裂,束手无策之际,忽有过路人,告以桐油拌石灰涂之,可作补救。用之,果然见效,而其人则倏忽不见。或疑是仙人相助。此梁今日犹存,弥合的裂缝隐然可见。

阳春郭姓源出汾阳王郭子仪,为其子郭暧之裔,也即《打金枝》中那位小生的后裔。元代先有一支移居诸暨,后再析一支,居枫桥镇郭店村。到清代顺治之初,从郭店又析出一支,迁至沿栎江(亦称栎溪、永宁江)上溯七里之“扬村”,后易名杨村,又改名新江、新山,今定名为阳春村。

此处原为溪谷间的沙滩地,唯其祖宗目光远大,构筑屋宅时有统筹规划,历经数代人经营,屋舍俨然。据说原定建筑,准备筑成八卦形状,但因故受阻。而郭氏一族的建筑规划,直到抗战前夕,也仍未能完工。

乡谣有云:“民国十八年,大水没寮檐。”那是1929年,永宁江水暴涨,越过风水埂,直扑阳春屋宅。室内水深三尺,灶台的陶镬里或有游鱼。但洪水退后,屋室安危无恙,无一倒塌,可见其建造之牢固。

郭姓祖上曾称富一时。据传,一余姓官绅,精于风水,尝经此地,见二山相卫,左为狮子,右为白象,惊曰:“此地必出贵人!”再谛视之,狮子之足向外,护卫似有未周,乃颔首曰:“原来只是富了点。”仍遣媒以女嫁之。

今日斯宅村“千柱屋”,以别致的构筑方式,为人称道,其建筑格局,其实系模仿阳春而来,不仅建造时间晚了一个半世纪,而且限于地形,规模地势也逊色甚多。

斯宅“千柱屋”远景,每排五个台门,前后两进,正屋各五间,各屋相接。

杨村则为两座七间两弄的正屋构成一排,前后共四进,各台门之间留有“马路”和“弄堂”,规模更为宏大。

1942年8月29日,盘踞于县城的日伪军夜出“扫荡”。时有小股游击队宿于阳春郭氏所设的乡校“新书房”(后来为“白米湾中学”所在地),日军于凌晨时分追蹑而至,枪响,游击队皆惊散,日军搜索无获,遂围住阳春,令保长带路,挨户查看,勒令村人皆至“大道地”集中,然后核对有无外人,男子则验看手上、肩头有无握枪、扛枪痕迹。

我祖母娘家的楼上是族人共有的谷仓,阁栅绵密,楼板厚实,可供承重,亦避潮湿。郭姓一族,族田广茂,地块丰腴,亩产甚高,所收租谷,亦极丰厚,岁末,族中分粮,各家可得数百上千斤。亦有懒汉,无所事事,只凭族田公产,日子也过得不错。

当日军围村时,夏粮才方晒干,佃农将租谷缴完,金黄的稻谷,堆至屋脊。日军搜村时见此状况,恐其襄助国军,次日便遣飞机轰炸。

8月30日下午二时许,三架日机从西大山的白茅尖方向飞来,至村子上空,盘旋一周,确认目标。有乡人躲于小山上,机上之人,毛发可辨。

日机先投燃烧弹,再投重磅炸弹一十九枚。第一枚燃烧弹就直接命中我祖母娘家的那栋楼屋。硝烟顿起,大火熊熊。有人被炸死,亦有人被烧死,其余村人四散躲避。

不一会日机离去,村人返回救火。忽有传言:“日本佬来了!”遂又惊散。待知是误传,再回来救火,连进四斢的屋宅,其中第二、三、四进,皆已焚烧殆尽,仅余断垣残壁,唯南首两大厅所在的两个院落及祠堂等,幸而无恙。

当三架飞机呼啸而来之时,我父亲与其小叔正在溪滩地里耕作,初以为目标是吾村,紧张得气不敢出,后见投到溪对面的阳春,才觉侥幸。

抗战那些年,我家迭遭变故。我祖父因被日军捉去当民夫,颇受惊吓,卧床年余,不幸去世,但请医所费甚巨,家中无以为继,祖母遂将陪嫁的金器送往娘家,请外太祖母觅人出售,换作零用。然而,这些金器尚未来得及售出,祖宅便被日机焚毁,后来扒摸灰烬,发现那金饰被高温熔化,凝结成团,幸然尚在,于是送了回来。

我父亲请人制作成几个金戒指,作了他用。最后还余下数钱,做成一条翠边,祖母甚是喜爱,插在鬓边,她去世时,就给带了去。

我祖母郭香云(1900-1963)遗像

我外太公郭文科,育有三子。大舅公郭开泰,诸暨中学校(中专)毕业,曾任国军某部军需官。抗战期间,在江西某地行军途中,他将驾驶室位置让给了衔低而年长的同僚,换坐到车厢,道窄路险,失控翻车,不幸遇难,驾驶室的同僚则安然无恙。二舅公复泰,会计出身,抗战中迁成都,在铁路局工作,后家于彼,仅闻育有四子,余皆不详。三舅公兴泰,亦从军,曾驻南京,内战后期,随军退至西南一带,因不愿赴台,遂家焉。

我祖母的娘家,在国难之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惨不可言,大舅公郭开泰更是在抗战中为国捐躯。然而在“土改”中,家中仅存老弱,村中有人恶意欺侮,划其成分为地主。我父亲那孤独的大舅妈,只好以地主婆身份,随女儿客居东北,后虽得享百岁遐龄,其魂犹不得返故里。

亦或以是之故,复泰、兴泰两位舅公,终生不曾返乡,其后人亦早与阳春族人断了联系。我曾很多次想象着天降机缘,能与我父亲的表兄弟们续上联系,可以抚慰父亲的心怀,遗憾的是直到他以九五之龄离去,也仍未能如愿。

前些年郭氏重编家谱,我亦获赠一部,煌煌四函。观其中郭文科一支,除其子及孙名字尚存,其余一概无载。那战火焚余的宅基,早已是鹊巢鸠占,此间再无其后人之音讯。

【回音壁】

黄仕忠:钱家山下村,并无姓钱之人;杨村,亦无姓杨之家,实为郭姓族居之地。我小时候,多以大队为名,不讲村名,也不重视村名的写法,此村或写作扬村、杨村、阳村。“文革”中,其村属“新山大队”,建有“新山学校”,系“浙江省教育革命先进单位”,远近闻名。我在这里读初中,班主任郭恒松老师给予我很多肯定和帮助。

1974年夏天,我从新山学校初中毕业,然后去了白米湾五七中学读高中。后来才知道,上高中需要推荐,首选贫下中农子弟,我家是中农,姐姐和哥哥高中毕业,队里定名额时,就不同意我再上学。据说是恒松郭老师(因校中郭姓老师太多,所以我们通常在前面加名字)为我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也要让学业好的学生去上。有了他这句话,我就读成了中学。

1990年代以后,撤公社为乡,撤队为村,需重定村名,因枫桥镇另有一杨村,定名在先,依照不重名的原则,定字作“阳春”,这也是清代郭氏一族的曾用之名。我祖母是杨村人,故我的血脉里有一份郭家的血统。

此文写作时参考了郭恒巨老师主编的《郭氏族谱》以及郭润涛兄所撰的序。润涛与我同年考上大学,当时永宁公社上榜者亦仅我们两人。他今任教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为不负恒巨老师之心意,他花三月工夫撰成谱序,追溯郭姓源流,记录的乃是正史;我做文学研究,则是从一个外孙的角度,记下其中一支的离合悲欢。

刘勇强(北京大学):“原来只是富了点”的传说,似自豪而稍加节制,似艳羡而略打折扣,大有意趣。

黄子晋(后辈):我们曾去参观过斯宅大屋,千柱之屋,连廊相接,宛若迷宫,令人叹为观止。杨村大宅,实远胜于彼,规模则大上一倍,若能保留至今,不知该是何等壮观。

蒋思婷(学生):杨村屋宅在国难中惨遭焚毁,已经令人痛惜。说到其后人失去音讯,又使人难过。但再想一想,这样的故事,在过往的岁月中,曾在无数村庄里发生,所以更让人为之叹息。

麻永尧(中学校友):仕忠师兄所述,与我儿时所闻大抵相符,花了功夫的。据少华送我的《诸暨志》,诸暨郭姓是从东阳分蘖的,再分至郭店(郭少华、郭兴浩老家),后再分至阳春。初代太公建宅,工程巨大,按风水布局,人工建造南面的风水埂、北面的小山头、种植村口树(香樟、银杏,一株尚存,十人合抱),其住宅之排水系统十分宏大,道地皆为青石板铺设。老人言,奇怪的是,这么多青石板,其石塘在何处,一直无法找到。

儿时群孩戏玩,常念:阳春大地方,走个暗弄堂(楼高弄暗,穿廊而过,雨天可穿布鞋),两房两祠堂(指新老书房和新老祠堂)。生儿(领取)二石米,生女减一半。

杨村东南角有一老梦山(土语,即晾网山,形似),依风水讲,太突兀,火旺,故在村宅东南角开挖一大塘,即“阳春大塘”。现大塘因道路扩建,填了不少,有些渺小了。

我外太公家受日本鬼子伤害很大。清章是我外公,他有四兄弟,房子烧没了,大舅被枪打死在稻田里。故我母亲至今一听到日本两字,便两眼冒火。

郭巨松(中学校友):据《阳春志》,阳春村原名扬村,约在嘉、道间,易名“杨村”。1950年8月,改名为“新江村”,以开通不久的新江而得名。“大跃进”时,新江、网山、凤山三村合并,各取一字为村名(新江村取“新”字,网山、凤山各取“山”字),名“新山”。

1962年,三村分别成立生产大队,原新江村沿用“新山”为队名。

1983年,撤社改乡、撤队改村,欲将村名恢复为杨村,但枫桥区东一乡有石海杨村,因地域命名不得重名,遂取“阳春白雪”一语的“阳春”二字,以谐音杨村而作为新村名。其含“阳”字,示郭氏系汾阳王后人,“春”为四季之始,寓繁荣昌盛、兴旺发达之意。

2006年,行政村合并,阳春村与网山、聚英二村合并为大行政村,仍以“阳春村”为村名。

又,日寇扫荡时,疑村中有抗日游击队,强迫村民集中于大道地,四周架上机枪,封锁村口进出通道,让云照保长辨认。并入村中,逐户搜查。至后书房,发现仓库数座,贮满租谷。过得三日,下午二时许,有三架日机从白茅尖(西大山)飞临村子上空,盘旋一周,先丢燃烧弹,继而丢下炸弹十九枚,房屋顷刻之间成了废墟,阳春巨宅,仅剩南首一带。此次灾难,被炸毁的房屋有:云照5间,云斌5间,……等,共计133间。

骆建平(复习班同学):记得当年在白米湾上补习班(1978年春),教历史的宣老师给我们讲日本佬杨村掼炸弹,这神态、这语调严肃而风趣,至今记忆犹新。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作为驻村干部落在阳春村。到村的第一天,做了两件事:先是去拜访了住在大台门边上的润涛兄的父母;再是由村支书、村主任陪同去看了杨村大台门。台门的确很大!虽被炸残,比之我家住的枫桥通源台门要威严得许多。当天中午,我们还在台门里村支书妹夫郭赤峰家吃了晏饭。

郑尚宪(厦门大学):我也来一篇《老虎应》。

福建多山地,易守难攻,且交通不便,资源匮乏,经济落后,日本人对它兴趣不大,所以抗战期间,沿海各省份中福建受日寇荼毒最少。除了厦门被长期占领(1938.5—1945.9),福州两度被占领各几个月外,其他县市都没遭受铁蹄蹂躏。不过这不等于就不受战火影响。

我的家乡仙游县是著名的甘蔗产区,宋代修纂的《仙溪志》里,已有本地制作蔗糖的记载。仙游蔗糖产量高品质优,长期以来,已经形成一种固定且成熟的产业链:农民大量种植甘蔗,到冬天砍收下来,土法熬制成糖,卖给专门经销的商户——大大小小的“糖行”,再由他们通过种种渠道销往全国各地。世世代代,许多农民靠种甘蔗混个温饱或小康,而不少“糖行”商户则靠经销蔗糖发家,蔗糖成了仙游县的支柱产业。

抗战期间,这蔗糖还曾演绎出一出造富神话。

老人们常常说起,抗战爆发后,因为怕日军飞机轰炸,全县遍植甘蔗,连许多原来种粮食、蔬菜的田地,也都改种甘蔗。一旦听到空袭警报,男女老少往甘蔗地里一躲,就不用担心挨炸。

两年下来,敌机基本上没有来过,但却实实在在造成了灾难。原因是粮食种少了,不够吃,粮价猛涨;而甘蔗种多了,榨出来的糖又因为战争影响,运不出去,糖行纷纷倒闭。糖价奇低,粮价高企,广大蔗农糖卖不出去,粮食买不进来,生计成了问题。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这时有一个商户挺身而出。此人年轻胆大,逆势而为,把家里的房产、田地全都典当出去,筹了一大笔钱,又借了许多高利贷,趁糖价极低,收购了全县一大半蔗糖。仙游人形容一个人胆大,往往说他“老虎都敢骑”,此人姓吴,名某应,因此得了个“老虎应”的外号。

几个月下来,“老虎应”除了满仓满谷堆积如山的蔗糖外,几乎一无所有,眼看就要完蛋。谁知天无绝人之路,随着战线向内地推进,沿海一带战事稍缓,交通逐步恢复。“老虎应”抓住时机,几乎雇佣了全县所有的河船,将囤积的大量蔗糖沿木兰溪顺流东下,运到莆田涵江出海口,装上大货船运到福州马尾,从海路销往上海,再从外地运粮回来,一来一往,获利百倍。

经此一役,“老虎应”成了全县首富,名震遐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下乡时已是七十年代,三十几年过去了,老人们犹津津乐道“老虎应”的发家神话,以及衍生出来的种种轶事。我听得多了,觉得这些传说真假参半,演绎成分居多,但有一件是确切无疑的。

话说“老虎应”成了全县首富后,其账房先生自然也就跟着沾光,于是拿钱回老家盖房。有人嫉妒,就向“老虎应”告发其贪污,乡下正在盖的房子就是赃证,于是“老虎应”带人前去查访。

到那一看,房子盖得差不多了,但规模并不大,也就是一般乡间常见的三开间格局。“老虎应”勃然大怒,责令立马停工。账房先生吓了个半死,赶紧上前解释。

“老虎应”不容分说,大手一挥,叫过工头,命令他把盖了一半的房子拆了,就地重盖一幢五开间大厝,“所有费用我出!”接着转过身来,训斥账房先生:“你盖这么小的房子,不是打我脸吗?人家会说我‘老虎应’只顾自己发财,对待下人那么刻薄!”

于是重打锣鼓另开张,一座五开间豪宅(俗称“五间张”)在村头拔地而起,远近闻名。

说来也巧,这位账房先生老家离我们村不远,我们每回去公社交公粮、挑肥料,都要路过其村庄,有时还会在那所豪宅边上歇歇脚。

每当此时,这则轶事就会被人提起,该村人也引以为傲,可见实有其事。至于“老虎应”本名,我问了几个人,则无人说得出来。

大概是1973年吧,一次我爸带我去表叔家走亲戚,路过一片河滩,一个放羊的老头看到我爸,远远迎了上来,一口一个“郑先生”地叫着,还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卷烟敬我爸。

我爸问:“你现在还抽卷烟?”

对方略显尴尬地说:“没办法,叶子烟我卷不来。”

两人点了烟,聊了几句就分手了。

我问此人是谁,我爸说他就是“老虎应”。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传说中的风云人物竟是这般模样,后悔刚才没有多看他几眼。

又问我爸,他怎么对你那么客气,还喊你“郑先生”(很久没人这样称呼了)。我爸说这是有缘故的。原来“土改”时,县委书记(当时称“县政委”)是南下干部,对本地情况不熟悉,我爸给他当兼职秘书。

一次在审批各区上报的拟枪毙地主名单时,看到有个待决人犯名字旁边加注“老虎应”三个字,书记眉头一拧:“‘老虎应’?这个人肯定很坏!”

我爸赶紧把“老虎应”外号的由来说了一遍,又告诉书记,此人暴富后弃农经商,一度做得很大,商业版图扩张到福州、上海,四十年代末期国民经济崩溃,他因此破产回家,当初典当出去的田地一直都没赎回(先是不在乎,后是没钱赎),从经济成分上看,应该属于破落的民族资本家。

我爸四十年代就读于国立暨南大学国际贸易系,系统学习过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尤其是统一战线理论也比较了解,一席话讲得入情入理。县委书记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从善如流,大笔一挥,通知下面把此人放了,把原定的“地主”成分改为“工商业”。

后来又因为小县城里“民族资本家”寥寥无几,作为“团结对象”,还安排他当了县政协委员,因此免受了不少苦,所以一直对我爸感恩戴德。

听了我爸一席话,我不由得驻足回望。只见远远的河滩上,有一大二小三个黑点点,小的是两只羊,大的就是昔日江湖上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的“老虎应”了。

孙启军(羊城晚报):好呀,我来一篇《眼看楼塌》。

诸暨为古越人腹心之地,鱼米之乡,财帛充盈,《阳春大地方》中图文可证。模仿杨村所建前后两进的“千柱屋”,其规模形制已令人惊异,杨村那两座七间两弄的前后四进的“正屋”,倘若存世,其豪奢与宏大程度,更不知如何赞叹。

可惜这豪奢与宏大早已葬身于日机的轰炸,更令人唏嘘的是这被毁大屋背后的家族命运。杨村郭姓大族,不仅祖屋无端被炸毁,而且后人或因国难而殇或因家破而终生不再返乡,家族中许多人就这样悄然消失在历史和杨村“大地方”的幽深处。身处大时代,这就是命,担不担,受不受,留不留、走不走,其实半点不由人。

由此想到自己的父辈。

爷爷早年在襄垣城里做鞋维生,挣下一点家业,回村盖了两层三开间楼房,楼址选在村中一处向阳背阴的平坦台地,周遭均为古旧窑洞,颇有些顾盼自雄。

父亲叔伯兄弟五人。大爹自小残疾,拖着一条残腿讨生活,终生未出过村。二爹留过东洋,回乡后就在家读书,没出去做事,因会几句日语,被日本人看上,做过一阵虒亭乡的乡长。

三爹、四爹当了八路,在晋察冀一带与日本人游击,两人在部队均勇猛,打到后来,都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但打跑日本人后,与国军干,仗越打越猛,人越死越多,两人怕了,就相约开了小差,回到村里。

父亲行五老幺,比三爹、四爹晚一年进部队,却一直跟着南征北战挺了过来。

我小时候在三爹三娘家,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景,是三爹头上那一大块崎岖不平的红色伤疤,父亲后来告诉我,那是三爹在部队当机枪排长时留下的纪念。每逢激战,机枪火力最猛,招来的反噬火力也最烈。那一回,三爹的天灵盖差一点就被全掀了,这是他开小差的最直接原因。

他们叔伯五兄弟,二爹最先走,死于解放初期;其次四爹,死于“文革”初年,跳井死的;大爹和三爹因病死于上世纪70年代,死时都只五十多岁,对村民来说,已是得天年了。五兄弟中,如今只有我父亲仍在,却已瘫痪在床多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陪父亲回乡探亲,那两层三开间楼房破败已久,有些灰头土脸,兀自看得出是两层;十年前最后一次陪老父返乡,祖屋只剩下一堵土墙,瑟瑟立于寒风之中。

大时代的漩涡面前,家族曾经的大屋、财富和亲缘,个人拥有的学识、选择与荣耀,都一如草芥,经不起几下折腾。

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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